办公室的空调永远开得太足。沈清搓了搓手臂，把搭在椅背上的薄开衫又裹紧了些，目光无意识地飘向斜前方那个新来的实习生。
崔秀彬。
人如其名，清秀挺拔。入职快一个月了，话不多，干活却利索，交给他的琐碎任务总是完成得妥帖。只是有点……怪。
最显眼的怪，就是他桌角那三把伞。整整齐齐，倚在隔断玻璃旁，一把纯黑，一把纯白，一把透明。风雨无阻，晴雨无别，天天带来。
格子间里有人打趣过，说小崔啊，你这是要开伞铺，还是有什么神秘仪式？崔秀彬也只是抿嘴笑笑，那笑容很淡，浮在表面，眼里没什么波澜，轻声回一句“以防万一”，便没了下文。
沈清也好奇。有几次午休，她端着咖啡杯假装路过，瞥见他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偶尔在键盘上敲打，侧脸沉静。桌上除了那三把醒目的伞，倒是收拾得异常整洁，一盆小小的、叫不出名字的绿植，叶子肥厚，绿得发暗。
今天晨会时，主管刘哥唾沫横飞地讲着下一季度的推广方案，底下的人昏昏欲睡。沈清强打精神记着笔记，眼角余光里，崔秀彬坐得笔直，指尖转着一支黑色中性笔。忽然，他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快地蹙了蹙眉，目光扫过刘哥激情挥舞的手臂，又迅速垂下眼。沈清顺着看去，只看到刘哥涨红的脸和挥舞的策划案，没什么特别。
午间去楼下的便利店买饭团，出来时天色已经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沉沉地压着高楼。电梯里碰巧遇到崔秀彬，他手里提着便利店袋子，里面露出矿泉水瓶和一包全麦面包的边角。
“要下雨了。”沈清随口搭话，指了指窗外。
“嗯。”崔秀彬点点头，视线落在电梯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上，过了两秒，才补充道，“大雨。”
沈清乐了。那种面对他时总会冒出来的、介于探究和玩笑之间的情绪又拱了上来。“崔秀彬，”她微微歪头，看着年轻人清晰的下颌线，“我发现你预报天气比手机准多了。是不是就因为桌上那三把宝贝伞，给你通风报信啊？”
崔秀彬转过脸来。电梯顶灯冷白的光落在他眼里，映出一点细微的、近乎无奈的东西，但很快被惯常的平静覆盖。他嘴角牵了牵，没承认也没否认。
电梯“叮”一声到了他们办公室所在的楼层。门开前，沈清听见他几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句，像叹息。
“或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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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建日选在城郊一个新开的生态农庄，美其名曰“放松身心，凝聚团队”。大巴车晃晃悠悠驶出市区时，天色尚可，只是云层厚了些。同事们嘻嘻哈哈，吵嚷着待会儿要摘草莓、烧烤、玩桌游。
沈清靠窗坐着，塞着耳机，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窗外飞驰而过的单调景致。崔秀彬坐在前排靠过道的位置，耳朵里也塞着白色耳机，头微微侧向车窗，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专注地听什么。
抵达农庄，分组活动。摘草莓时沈清心不在焉，被叶子划了手；尝试土灶烧烤又被烟熏得眼泪直流。她索性溜达到农庄边缘一片小池塘边，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远离人群的喧闹，这里只有风吹过高草的声音，沙沙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根茎的气味。
她发着呆，没注意到有人靠近。
“沈清姐。”
声音清冽，像石子投入寂静的水塘。沈清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崔秀彬站在几步开外，手里居然拿着一个小小的医药箱。
“你手。”他示意她胡乱按着伤口、已经有点脏污的纸巾。
“哦，没事，小口子。”沈清有点尴尬，下意识把手往后缩了缩。
崔秀彬没再说什么，走上前，蹲下身，打开医药箱。他动作不算特别熟练，但很仔细，先用碘伏棉球消毒，然后贴上一枚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处理伤口时，他的指尖偶尔碰到她的皮肤，微凉。
“谢谢。”沈清小声说，感觉更不自在。她搜肠刮肚想找点话说，“你怎么……带着这个？”
“农庄提供的，每个小组领了一个。”崔秀彬合上医药箱，没有立刻站起来，目光投向颜色越来越沉的天际，“要下大雨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第一滴巨大的雨点就砸在了沈清额头上，冰凉。紧接着，噼里啪啦，毫无过渡，倾盆大雨轰然而下，天地间瞬间被白茫茫的雨帘吞噬。远处传来同事们的惊呼和奔跑声。
“快走！”沈清跳起来。
崔秀彬动作更快，一把抄起医药箱，同时从随身那个看起来并不大的背包侧袋里，抽出了那把透明的伞。“唰”一声撑开，举过两人头顶。
雨点疯狂砸在伞面上，声响密集得让人心慌。雨幕厚重，几步之外景物都已模糊。沈清缩在伞下，几乎能感觉到雨水溅起的水汽扑在脸上。伞并不算特别大，为了避雨，两人的距离不可避免地拉近，手臂偶尔相碰。沈清能闻到他身上很淡的、像是阳光晒过织物的味道，混在潮湿的泥土腥气里。
他们跟着隐约的人声，深一脚浅一脚朝最近的建筑——一座看起来像是仓库的红砖房跑去。脚下草地很快变得泥泞不堪。
跑进仓库檐下时，两人半边身子都湿透了。沈清喘着气，捋了捋贴在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惊魂未定。其他跑得慢的同事也陆续狼狈不堪地钻进来，骂着这鬼天气。仓库里堆着些农具和杂物，弥漫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
人声嘈杂，抱怨着烧烤泡汤，游戏玩不成。主管刘哥扯着嗓子喊大家清点人数，联系农庄负责人。沈清靠在冰冷的砖墙上，看着檐外如瀑的雨水，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的。这场雨，下得真不是时候。
“给。”
眼前递过来一包纸巾，还是便利店那种最简单的白色包装。崔秀彬不知何时站到了她旁边，他自己头发也湿着，几缕黑发贴在白皙的额角，看起来没那么一丝不苟了，反倒多了点生动的狼狈。
“谢谢。”沈清接过，抽出一张擦脸。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外面震耳欲聋的雨声和仓库里嗡嗡的议论声。
过了一会儿，崔秀彬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几乎要被雨声盖过，但沈清听清了。
“其实，”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透明伞的伞柄，目光落在伞面上蜿蜒流下的水痕，“我能看见。”
沈清擦脸的动作停住，侧过头，疑惑地看着他：“看见？看见什么？”
崔秀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依旧没有看沈清，视线投向仓库外被雨水搅得混沌的世界。
“看见……颜色。人的心情。”
沈清愣住了，一时间没理解这话的意思，或者说，理解的方向太过荒谬，让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颜色？心情？”
“嗯。”崔秀彬轻轻点头，语速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确定感，仿佛在陈述“天是蓝的，草是绿的”这样的事实，“红色，通常是愤怒，激动。蓝色，是悲伤，低落。黄色……是快乐，明亮。还有很多，复杂的，混在一起的。”
他微微偏过头，终于看了沈清一眼，那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沈清看不懂的情绪，有些疲惫，有些疏离，又好像有一点点……小心翼翼的探询。
“而你的颜色，”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敲在沈清耳膜上，盖过了所有的雨声杂音，“大部分时候，是灰色的。”
灰色的。
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沈清心底某个她自己都不常去探看的深潭，激起沉闷的回响。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想反驳，想笑着说“开什么玩笑”，想问他是不是动漫看多了。
但她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手里攥着那张变得皱巴巴的湿纸巾。雨水带来的寒意，此刻才仿佛真正渗透皮肤，钻进骨头缝里。
仓库里，刘哥还在嚷嚷着安排车辆，同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混杂着潮湿的衣物和尘土的气息。这一切背景音忽然褪得很远，变得模糊不清。唯有眼前崔秀彬平静却异常认真的面容，以及他刚刚那句话，无比尖锐地凸显出来。
她看着他浅色的瞳孔，那里面映出她自己有些苍白的脸。忽然想起电梯里他那个几不可闻的“或许吧”，想起晨会时他微蹙的眉，想起他桌上雷打不动的三把伞。
黑，白，透明。
伞。
遮雨。或许，也能遮住一些……别的什么？
雨还在下，哗啦啦，没有尽头似的。仓库昏暗的光线里，灰尘在空气中缓缓沉浮。沈清喉咙发紧，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灰色，”她重复了一遍，舌尖尝到一点点荒谬的苦涩，“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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