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夕阳的余晖如同稀释的橙汁,涂抹在荒芜的村庄和干涸的湖床上,给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蒙上了一层悲戚而温暖的柔光。
炎九霄以及江照父母的尸骨已被小心翼翼地打捞上来,并进行了初步的处理。
炎红砂蹲在不远处,默默地将一张张黄纸投入跳跃的火苗中,纸钱化作灰黑的蝴蝶,随着湖风打着旋儿飘向远方,寄托着她对二叔无尽的哀思。
江照则独自坐在悍马车的后保险杠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略显沉重的骨灰盒,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罗韧走到他身边,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沉重的寂静:“我查过了,大湖的消失跟烧蚌没什么关系,就是地质结构的原因。”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我打听了有关老族长的事情,他离开五珠村之后脑子就渐渐出了毛病。一会跟水神爷谈判,一会说自己身上有报应,后来他坚持回村,病情反而好转了。”
罗韧看了一眼远处那个佝偻的身影,“就是不能提蚌,一提蚌就跟疯了一样,不过缓两天就好了。”
江照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骨灰盒边缘,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近乎叹息的低语:“……缓两天就好了……这叫什么报应。”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空洞的茫然,仿佛积攒了多年的恨意,最终却落在了这样一团模糊的、无法带来丝毫快意的棉花上。
话音落地,他又低下头,将脸颊轻轻贴在骨灰盒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散发出一种失魂落魄的孤寂。
“你们留下陪红砂吧,”他忽然站起身,声音沙哑,“我……回家看看……”
说完,他抱着骨灰盒,转身朝着那片断壁残垣的村落深处走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单薄。
然而,他没走出几步,就察觉到身后有人跟了上来。
他停下脚步,有些愕然地回头,看到江月正默不作声地走在他身后。
见他停下,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江月微微蹙眉,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困惑:“看什么?你不是说要回家吗?赶紧走。”
江照眼神闪烁了一下,移开视线,低声道:“……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你跟罗韧他们在那儿待着吧,我……很快回来。”
“不行,”江月拒绝得干脆,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万一那个老头又神志不清,跑来找你麻烦怎么办?”
“不会的,”江照摇了摇头,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恳求,“而且……我想一个人跟我爸妈说说话,带他们看看就回来,不用担心。”
他抬起头,看向江月,嘴角噙着笑意,接着搬出了她之前说过的话,“再说了,你上次不是还说,尊重我的任何意愿嘛,这么快就要食言了?”
江月被他这话噎了一下,张了张嘴,想反驳:“我…我那前面说的跟现在不是一个——” 她想说情况不同,担心他的安全胜过尊重他那点想要独处的意愿。
“放心,”江照打断她,“我不会有事的,走了。” 他不再给江月阻拦的机会,抱着骨灰盒,转身加快了脚步。
看着他决绝离开的背影,江月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也是,隔了二十几年才寻回父母的尸骨,他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去和那份迟来的团圆作永恒的告别。
江月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回悍马车旁,和正在整理剩余装备的曹严华一起,默默地将东西归置到后备箱里。
曹严华看着气氛凝重的两边,叹了口气,小声嘀咕:“唉……三兄和红砂这也太惨了……咱们要不要……过去安慰一下?”
几乎是同时,罗韧和木代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带着一种默契的理解与克制:“让他自己消化一会儿吧。”
江月:“……”
曹严华:“……”
江月瞥了一眼那边同样陷入某种微妙尴尬气氛的罗韧和木代,扯了扯嘴角,语气平淡无波:“看来我不该出现在这里。”
曹严华立刻心领神会,打了个哈哈:“哎呀!我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刚才那边了!我去看看,去看看!” 说完,几乎是脚底抹油般溜走了。
江月也无意掺和,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几个人心照不宣地分散开来,各自寻了件事做着,留给彼此消化情绪的空间。
——
江照抱着骨灰盒,踏进了那个只剩下断壁残垣、遍布灰尘蛛网的家。
他走得很慢,眼神如同最细致的扫描仪,缓缓地扫过院里的石磨、倾倒的院门、主屋那空荡的窗洞、屋内残存的、覆着厚厚灰尘的桌椅家具……
仿佛要将这里早已破败的一切,连同记忆中尚存的模糊温暖轮廓,一起深深地刻进脑海,烙进心里,好让这辈子,无论过去多少年,都忘不掉。
走到屋子中央,那里相对干净些,他缓缓蹲下身,将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在面前,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盒面,声音哽咽,带着巨大的悲伤和一丝终于找到归处的释然:
“爸,妈……”
“你们也有日子没回过家了,我带你们回来看看,以后就跟着儿子走,不回来了……”
他吸了吸鼻子,用手胡乱抹了把脸,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噢,对了,还有江月……我还没跟你们好好说过她。”
提起江月,他的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许,尽管声音还有些哽咽。
“她这人吧,看着冷冰冰的,但就是嘴硬心软,而且还会功夫,厉害着呢。”
他像是在跟父母分享一个秘密,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和眷恋。
“这一路上,她总是变着法地想安慰我,关注着我的情绪。你们都不知道,她跟以前刚认识的时候相比,真的变了好多,变得会关心人了,搞得我都快不适应了。”
他低声说着,像是抱怨,又像是珍藏。
忽然,江照又想起什么,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遗憾和酸楚。
“妈……你以前总说,等我长大了,肯定能和老张家的姑娘看对眼,可还没等到那时候,你和爸……就先走了……”
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巨大的悲伤再次攫住了心脏,“如果……你们还在……如果我能早一点,在五珠村还热闹的时候,就遇见江月……到时候,你们见着她,一定会喜欢她的……”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里面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痛楚:“可惜啊,光是这句话里,就藏了很多个不可能的假设……”
语毕,他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红绳系着的贝壳挂坠。
那贝壳不大,整体洁白精巧,表面有着天然的、如同水墨渲染开的黄色纹理,下面串着几颗黄绿相间、打磨光滑的小小圆珠,显得古朴而别致。
说起这个挂坠,还是五珠村流传下来的一个浪漫习俗。
无论男孩女孩,在七八岁的年纪,都会在长辈的陪同下,去湖边精心挑选一枚自己最喜欢的贝壳,然后亲手打磨、钻孔,串上珠子,做成独一无二的挂坠。
这挂坠要小心珍藏,等到成年之后,便可送给心仪之人,作为定情信物。
这些天,只要稍有闲暇,江照就会拿出这个挂坠,放在掌心默默看着。
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他和江月之间,到底算什么呢?
说是喜欢吧,他们之间似乎更多的是相依为命的亲情,是吵吵闹闹又彼此离不开的羁绊。
可若说不喜欢……为什么看到她和别人走得近些,心里就会莫名地泛酸?为什么听到她满嘴跑火车、说着那些不着调的、甚至涉及“伦理”的玩笑话时,会那么在意,恨不得立刻上前捂住她的嘴,纠正她?
而问题就出在这里,道理他都懂,可那份确定无疑的、名为“爱情”的悸动感觉呢?难道跑去喝西北风了吗?
思及至此,江照深深地、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他心里清楚,无论这份感情究竟如何定义,他都该把这个承载牵绊的挂坠送给江月。
毕竟,是她如同一道强光,骤然照进他灰暗无望的生活,让他漂泊的心有了可以停靠的港湾,让他的日子重新有了盼头和色彩。
“就到这儿吧……” 他站起身,再次环顾这个破败不堪,却承载了他所有童年与伤痛的家,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语,“其他地方……也没什么可看的。”
他重新抱起骨灰盒,紧紧搂在怀里,像是汲取力量般,对着它轻声保证:“你们也别担心我过得好不好,这段时间,我交了这几个朋友,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有他们在……我也觉得挺好的。”
——
另一边,木代接到了沈木昆的电话,说要他们所有人尽快返回丽溪,配合进行一些必要的检测和分析。
炎红砂虽然悲伤,但为了弄清二叔死亡的真相,也表示愿意一同返回。
只是……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村落深处,担心着江照的状态。
就在大家犹豫着要不要去找他时,江照的身影出现在了村口,他抱着骨灰盒,一步步朝着悍马车走来。
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他的身后,竟然跟了一个“尾巴”。
老族长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亦步亦趋地跟在江照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江照……江照!” 老族长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忏悔,“江照……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家。”
江照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老族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挂念着你啊……不知道你小小年纪,一个人在外边……能不能活得下去……我知道我有罪,村子没了是我的报应!我请求你……我求求你能够原谅我……”
江照的背影僵硬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低头看着跪在地上、卑微如尘土的老族长,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一种深切的疲惫和苍凉:“原谅……我原谅你,你就能心安了吗?”
老族长猛地抬起头,老泪纵横,慌乱地摇头:“不……不!你不原谅也可以的……”
“死的那个人是我爸。” 江照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他在水里面躺了二十多年……你该去求他原谅你,而不是我。”
他看着老族长瞬间煞白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是他失去了一切……我有什么资格……替他来原谅你。”
“不,是我没资格……我没资格,我有罪,我有罪,我有罪……” 老族长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垮,不再祈求原谅,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有罪”,用力地将额头磕向地面。
江照看着他这副癫狂忏悔的模样,心中那团燃烧了十几年的怨恨之火,似乎并没有熄灭,却也添不进更多燃料了。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个磕头不止的老人,而是面向着那片干涸的湖床,声音平静地响起,像是在对老族长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对这片土地做最后的告别。
“我听说,因为地质构造的原因,有消失的大湖凭空出现。”
“以前不产猪是因为生态被破坏了,现在问题解决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希冀,“只要水能回来,鱼虾蚌群也都会回来的。”
“到时候……五珠村也会回来的。”
话音落地,他不再停留,抱着怀里的骨灰盒,迈着略显沉重却异常坚定的步伐,走向了等待着他的悍马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是啊……这里的一切,土地,湖泊,甚至未来的生机,或许都有机会重新回来。
只有江照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以及家里那对他永远失去了的父母,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