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连日奔波，当越野车终于颠簸着驶入五珠村时，车内的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眼前展开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荒凉。
断壁残垣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默然矗立，杂草丛生，几乎淹没了原本就不甚宽阔的村间小路。
许多房屋的屋顶已经坍塌，露出黑黢黢的椽子，风吹过空荡的窗洞，发出呜呜的哀鸣。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腐朽的气息，这里的时间仿佛在多年前就已凝固。
江照推开家门，脚步略显沉重地走向一处尤为破败的院落。
院门早已不知去向，他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院内落满厚厚灰尘的石磨、倾倒的柴垛，最终定格在那间摇摇欲坠的主屋上。
他走了进去，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屋内光线昏暗，桌椅家具都蒙着尘，保持着多年前主人最后离开时的模样，可如今却只剩下萧条。
他伸出手指，拂过一张八仙桌的桌面，留下清晰的指痕，眼神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深切的怀念。
江月和罗韧跟在他身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罗韧沉默地环视四周，目光沉静，江月看着江照站在屋中央那孤寂的背影，嘴唇微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同情。
两人默契地一左一右，走到江照身边，在院中那张长凳上坐了下来。
“这里就我和江月，”罗韧率先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要有什么心事堵得慌的话，就跟我们说说。”
江照的视线依旧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良久，才像是终于凝聚起一丝力气，声音带着干涩的沙哑：“……你们知道，五珠村靠珍珠过日子，产珠的水域就跟农田一样，分肥瘦。”
“谁都想分到产蚌多的那一片，”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就为这事，跟邻村在水域划分上起了冲突，年年闹，没个消停。”
“本来大家说好的，等上面出个方案，暂时都不动……可邻村那帮混蛋，贪心不足，非要来偷偷采蚌，让事态彻底失控了。”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恨意。
“我爸……”他吸了口气，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就在这场混乱里面……失足落水，死了。”
闻言，罗韧眉头微蹙，“可是采珠的人，水性不是很好吗？”
“……是，”江照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神空洞，“谁知道呢？说不定……就是突然掉水里，抽筋了呢。”
他重复着当年可能听到的、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解释，“人生总有意外嘛，对吧……总之，最后连尸体也没有找到。”
他停顿了更长的时间，仿佛接下来的话语更加沉重，“自那以后，我妈……整日变得恍恍惚惚，分不清现实和想象。”
据他断断续续的叙述，在一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他精神已然失常的母亲，固执地独自乘了一艘小船，摇摇晃晃地驶入湖中，说是要去找他父亲。
因为风浪太大，族长和村民们担心危险，没有施以援手。
等到第二天风平浪静再去找人时，湖面空空荡荡，他母亲也如同他父亲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母的接连遇难，将少年时代的江照彻底击垮。
那段时间，他经常偷偷跑去村里的祠堂，跪在冰冷的神像前，一遍遍问那沉默的水神爷，他们家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灭顶之灾。
可一座泥塑木雕的神像，能回答什么，又能安慰什么呢？
直到某天，他照常躲在祠堂的角落暗自神伤，却意外听到了族长和几位村民的对话。
原来，当年冲突时，他们亲眼看见他父亲落水挣扎，却因为私心和畏惧邻村势力，选择了冷眼旁观，见死不救。
他甚至清晰地听到有人说：“……也没白死，至少，把那片好湖给握住了。”
虽然村子因此得到了那片产蚌最丰美的水域，但少年江照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直冲头顶。
他觉得这些虚伪的、用他父亲性命换来利益的人不配！极致的愤怒和绝望之下，他做出了疯狂的举动。
拎着柴油，冲到他曾无比熟悉的湖岸边，将那片象征着财富和罪恶的蚌群付之一炬！
随后又冲进祠堂，爬上房顶揭瓦，砸碎了屋脊上象征镇邪的行什装饰，然后便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个承载了他所有痛苦与背叛的村庄。
“……一万三，过去的……谁都改变不了，”罗韧听完这沉重的往事，沉默片刻，声音低沉而有力地安慰道，“重要的是，守护好当下。”
江月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心里却陷入了一种不进不退的境地。
她同情江照的遭遇，内心深处甚至涌起一股想要安慰他的冲动，可话到了嘴边，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两人独处时或许还好些，此刻偏偏有罗韧在场，她那点碍于面子、不善于表达的“死毛病”又犯了。
而且，听完这一切，她并不觉得当年的江照做错了什么。
毕竟那时他还只是个骤然失去双亲、又得知真相残酷的少年，之后又孤身一人漂泊了十几年。
这要是换做她自己，经历如此巨变，干出来的疯事恐怕比烧蚌砸行什还要严重得多。
但说到底，刀子没落在自己身上，无法真正感同身受。她除了心底的那份同情，其他的，终究是冷暖不知，无法代他承受分毫。
“……对，你说的对，”江照用力抹了把脸，像是要将那些潮湿的回忆甩开，强行振作起来，“咱们是为了救娉婷来的。”
他看向罗韧和江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说吧，接下来去哪儿。”
江月收敛心神，提出建议：“幻象里出现了祠堂的屋角，要不先去祠堂看看？”
“好。”罗韧点头。
三人于是转向村中保存相对完好的祠堂走去，然而，一踏入祠堂范围，他们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与外面破败荒芜的景象截然不同，祠堂内部虽然古旧，却干净整洁，几乎一尘不染，香案上甚至没有积灰，像是有人在专门定时打扫。
更让他们心惊的是，在水神爷雕像后面的白色墙壁上，赫然有着几行暗红色的、像是用血写成的字迹，内容透着诡异与不祥。
罗韧看向江照：“一万三，你们这儿……还有这种说法或习俗？”
江照眉头紧锁，肯定地摇头，“没有，我们这儿敬水神爷，但也不至于有这种迷信报应的说法。”
就在三人凝神仔细辨认那些模糊字迹时，祠堂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杂物被碰倒的动静。
“有人！”罗韧低喝一声，三人反应极快，立刻追了出去。
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残垣断壁间一闪而过，速度很快。
他们紧追不舍，那人影却对地形极为熟悉，七拐八绕，最终将他们引到了村子边缘那片本该浩瀚无垠的大湖边，然后便消失不见了。
罗韧和江月警惕地四下搜寻，不放过任何可能的藏身之处。
然而江照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惊骇。
“这里地形复杂，周围全是山，那人可能利用这一点跑了。”罗韧观察着四周环境得出结论。
“找不到就先回去吧，”江月也暂时放弃了搜寻，转向江照，“江照，走了。”
“一万三，你在……看什么？”罗韧注意到江照的异常，他叫了三四次，可江照却像失了魂，毫无反应。
两人心下诧异，快步走到江照身边，顺着他呆滞的目光向前望去——下一刻，两人也同时震惊地僵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前方，哪里还有记忆中或想象中碧波万顷的大湖？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空荡、死寂的盆地，湖底完全干涸龟裂，泥土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龟裂的纹路如同老人手背上狰狞的血管。
几艘破旧的采珠船，如同被遗弃的巨兽骸骨，横七竖八地搁浅在干硬的泥滩上，船身腐朽，积满了厚厚的尘土。
昔日滋养一方的生命之源，如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
“这里的湖…干涸了……”江月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江照见此景象，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二话不说，猛地就沿着陡峭的湖岸向下冲去。
他脚步踉跄，几次险些摔倒，却不管不顾。
“江照！”
“一万三！”
江月和罗韧担心他情绪失控下出事，连忙紧随其后，也跟着跑下了湖底。
真正站在这片干涸的湖底，感受到脚下泥土的坚硬和龟裂，看着周遭无比落寞孤寂的景象，曾经浩瀚的大湖以这样一种彻底而残酷的方式消失，江照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攫住了心脏。
他越想越觉得荒谬，越想越觉得痛苦，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最终缓缓蹲了下去，放眼望着这一切，泪水迅速积蓄在眼眶里，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
江月和罗韧震惊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这突如其来的景象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谁能相信，这龟裂的土地，不久前还是一片深邃的湖水？
“不可能啊……”江月环顾四周，试图找出合理的解释，“这里没有修水库或大坝，截断水源，就算天气再炎热，持续干旱，也不至于把这么一个大湖完全晒干。”
“那怎么会……”她的话没有说完，只是转过头，看向那个蹲在地上、肩膀微微抽动的背影。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了过去，在他身旁站定，伸出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略显僵硬，却带着她所能给出的最大程度的安慰。
“那个……”她组织着语言，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这湖干涸得很奇怪，咱们回头找找线索，查查原因。”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试图安抚的肯定，“但不管怎么说……肯定跟你关系不大。”
罗韧看着江月那别扭却又努力的安慰方式，眼底不禁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相处这么长时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江月放下那身硬刺，尝试去安慰一个人。
罗韧本在感慨之中，耳边却突然捕捉到一阵极其轻微、若有似无的“叮铃”声，被风断断续续地送过来。
“什么声音？”他立刻警觉起来，侧耳倾听。
江照抬起头，擦了把脸，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解释道：“不用看了，是采珠船上的风铃。”
“咱们这儿的习惯，会在船杆上绑一串用贝壳做的风铃，风吹过的时候会响，寓意‘鸣蚌引珠’，讨个好彩头。”
罗韧当机立断，“行，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点线索。”
“诶，你确定我们要走着过去？”江照看着这广阔干涸的湖底，笑着皱了皱眉。
三人开着车来到位于湖心一带的一艘最大的采蚌船下，这艘船虽然也显得破旧，却比旁边几艘保存得稍好一些。
他们攀上甲板，令人意外的是，船舱里竟然有人近期生活过的痕迹。
罗韧检查了一下里面的零食罐头，“食物的生产日期是最近的。”
江照接着推测，“会不会是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个人影？”
“有可能，”罗韧赞同，“这也许是他临时的落脚点。”
江月却对此感到疑惑，“可为什么他不住在村子里，却要住在废船里？”
正在三人对此感到困惑，试图找出更多线索时，罗韧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木代打来的电话。
他刚接起听了没几句，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挂断电话后，他看向江月和江照，语速加快：“木代她们出事了，现在处境很危险！”
情况紧急，容不得丝毫耽搁。
三人对视一眼，立刻放弃了眼前的探查，马不停蹄地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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