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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爪下的地图

单元文一个个小故事

家。

这个字眼在我四十二年的生命中,曾是手术间隙匆匆回去过夜的公寓,是银行账户上一串不断增长的数字所代表的某种资产,是某种社交标签,唯独不是此刻感官所定义的……这个。

林晚的“家”在一栋老式居民楼的六楼,没有电梯。水泥楼梯间堆着杂物,墙壁斑驳,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油烟和潮湿的气味。这对现在的我而言,不啻于一场嗅觉的风暴。每一级台阶都残留着无数过往:五楼那家昨晚吃的鱼香茄子,三楼孩子的奶粉渍,还有一楼那只总在半夜吠叫的吉娃娃留下的、宣誓领地般的标记。

上楼成了我作为狗的第一场公开处刑。

人类直立行走时,重心和视野的配合是天经地义的。而此刻,我被迫以四肢着地的可笑姿态,去攀爬这陡峭的、对我这具瘦弱身体而言不亚于悬崖的阶梯。前腿和后腿的协调根本不存在于我的意识里,每一步都笨拙、踉跄,爪子打滑,牵引绳时松时紧,勒得我呼吸困难。

林晚走得很慢,耐心得出奇。她没有催促,只是在我彻底卡在第三级台阶,前爪扒住边缘,后腿徒劳地蹬踏时,弯下腰,用那只微凉的手轻轻托了一下我的腹部。

“慢慢来,不急。”她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一种哄慰的柔软。

这触碰让我浑身一僵。属于人的部分感到难堪,属于狗的部分……却可耻地泛起一丝依赖。我终于挣扎着爬上了那一级,气喘吁吁,舌头发直。

短短六层楼,像攀登了珠峰。当林晚用钥匙打开那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铁门时,我已经累得只想趴下。

门内的世界扑面而来。

首先还是气味。比楼梯间更复杂,也更……私人。松节油、亚麻油、某种植物性的清漆味道很突出,混合着纸张、灰尘、速食面的调料包,还有林晚身上那种干净的、微带苦涩的皂角气息。气味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一个与“富裕”无关,但被某种专注的、或许孤独的生活所填满的空间。

视觉随即印证。一间小小的开间,兼具卧室、客厅和工作区。一张单人床靠在窗边,被子叠得整齐。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的巨大画架和堆满颜料、画笔、各种纸张和参考资料的工作台,凌乱,却有一种蓬勃的创作痕迹。窗户不大,但下午的阳光恰好斜射进来,在木地板上投出一块暖色的光斑。

这就是她的世界。一个年轻插画师的蜗居,梦想与生存压力在此狭路相逢。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林晚蹲下身,解开了我脖子上的牵引绳。项圈还在,一种轻微的束缚感,但比刚才好多了。

自由了?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警惕地打量着这个新牢笼——不,新领地。地板有些凉,我走得很慢,爪子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我走到画架旁,仰头看着上面一幅未完成的作品:是一片幽深的星空下,一个女孩抱膝坐在巨大的月球上,背影孤单,但星空璀璨得惊心动魄。笔触细腻,用色大胆,有一种脆弱又倔强的美。

画得很好。远超我在一些所谓艺术展上看到的平庸之作。

“这个不能碰哦。”林晚的声音传来,她正在角落用一个旧塑料盆接水,“那是要交稿的。”

她将水盆放在门口附近,又从一个印着超市logo的廉价塑料袋里,掏出一袋狗粮,倒了一些在另一个更小的塑料碗里。那狗粮的气味……廉价、刺鼻,充满了人工添加剂的味道。是我前世绝不会允许任何宠物靠近的劣等品。

她将两个碗并排放在一起,期待地看着我。“饿了吧?吃点东西,喝点水。”

我看着那碗棕褐色的颗粒,又看看她。她脸上有种小心翼翼的讨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在等待一场评判。

周维的骄傲在咆哮:我吃这个?我是周维!

但狗的胃袋,在经历了收容所的饥饿和长途跋涉后,发出了更响亮的、咕噜噜的抗议。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舌头蠢蠢欲动。

理智与本能激烈交战。最终,是这具身体极度的虚弱,和对眼前这个唯一庇护者的、原始的依赖感,占了上风。我低着头,迈着屈辱的步伐,走到食盆前,迟疑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口感粗糙,味道怪异。但热量是真实的,迅速填补着空虚的胃囊。我吃得很快,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全然无法维持任何风度。

余光里,我看到林晚轻轻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很淡、却真实的笑容。她走到工作台边,拿起一个啃了一半的面包,就着冷水,小口吃着。她的晚餐,看起来并不比我的丰盛多少。

一种复杂的情绪,混杂着难堪、同情,还有一丝我自己不愿承认的……酸楚,堵在我的喉咙里,比狗粮更难以下咽。

吃完东西,生理需求接踵而至。焦躁感在腹部聚集,一种明确的信号。我坐立不安,在原地打转,用鼻子嗅着地板,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催促般的哼声。

林晚看过来,先是疑惑,随即恍然。“啊,要上厕所吗?”她连忙起身,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等一下,我找找……报纸,对,报纸。”

她翻出一叠旧报纸,铺在门口一块废弃的塑料垫上。“这里,在这里。”

我瞪着那块散发着油墨味的“厕所”。身为人的羞耻感达到顶峰。但我别无选择。我走过去,极度别扭地完成了作为狗的一次重大仪式。结束后,我立刻逃也似的走到最远的窗边角落,趴下,将脸扭开,不忍再看。

林晚却很高兴,仔细地收拾干净,还小声夸奖:“真聪明。”

夜幕降临。城市的灯火透过窗户,在室内投下模糊的光影。林晚坐在工作台前,打开了台灯。她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起,面对画板,时而凝神,时而在数位板上快速涂抹。屏幕的光映着她的侧脸,苍白,专注,偶尔会停下来,看着窗外发呆,眼神空茫。

她是在为那幅星空下的女孩上色。我能听到笔尖摩擦板子的声音,听到她极轻的叹息。

我趴在我的角落——她给我铺了一件旧毛衣,算是我的床——静静地观察。这个世界,这个视角,陌生得令人心悸。我曾站在手术台旁,无影灯下,掌握着精密的器械和他人的心跳。如今,我趴在冰凉的地板上,仰视着一个为生存和梦想挣扎的女孩的背影,连表达一句“画得很好”的能力都没有。

她工作了很久,直到深夜。终于,她伸了个懒腰,关闭了设备。洗漱的声音从狭小的卫生间传来。然后,她走到床边,脱下外衣,躺下。

室内陷入黑暗和寂静。只有远处隐约的车流声,和她的呼吸声。

就在我以为她已经睡着时,我听到了极其压抑的、细碎的抽泣声。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在我异常敏锐的听觉里,清晰得刺耳。

她在哭。

为什么?是因为那幅画?是因为生活?还是因为某种我无从知晓的悲伤?

我僵在原地。作为周维,我或许会理性地分析,或许会递上一张纸巾然后礼貌地退出房间。但现在,我是……她的狗。

一种强烈的冲动,无关理智,甚至无关人类的共情,更像是这具身体里某种被设定的程序,驱使着我。我站起来,拖着那件旧毛衣,蹑手蹑脚(尽管爪子仍会发出声响)地走到她的床边。

她背对着我,蜷缩着,单薄的肩膀在黑暗中微微颤抖。

我犹豫了片刻,然后,轻轻跃上了床尾的一个角落——那里有她脚边的一点空余。她没有动。我小心翼翼地趴下,将自己团起来,尽量不占地方。

然后,我伸出舌头,极其轻微地,舔了舔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腕。

咸的,眼泪的味道。

她猛地一颤,抽泣声停了。黑暗中,她转过身。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的目光。

我没有摇尾,没有吠叫。只是看着她,用这双在夜里应该能反射微光的狗眼。

良久,她忽然伸出手,不是摸头,而是轻轻环过我的脖子,将脸颊贴在我的颈侧毛发上。温暖的,潮湿的触感。

“谢谢。”她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声说。

然后,她的呼吸渐渐平缓,颤抖停止,陷入了沉睡。

我僵硬地保持着姿势,感受着脖颈间人类皮肤的温热和泪痕的湿润。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

在这个陌生的、充满狗粮味和颜料气息的房间里,在这个哭泣后陷入睡眠的女孩身边,我,周维,前心脏外科医生,现中华田园犬,第一次模糊地触碰到了,那个名为“家”的词语,在此世可能具有的温度。

尽管,它的形状如此奇怪,如此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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