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钟表铺的铜铃在晨风中轻响时,温伯远正踮脚往橱窗里摆新修的座钟。
玻璃上蒙着层薄雾,映出他二十三岁的脸——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镜片后是双亮得发烫的眼睛,像刚从钟芯里拆出来的齿轮,带着金属特有的锋芒与热忱。
"温师傅!"
清甜的嗓音撞进耳朵。温伯远转身,看见穿月白旗袍的姑娘站在门口,发间别着朵茉莉花,腕间的银镯晃出细碎的光。
"我叫阿宁,是隔壁绸缎庄的二小姐。"她捧着块褪色的怀表,"这是我阿爹的旧物,走时不准了。"
温伯远的指尖在镜片上轻轻一推。怀表后盖打开的瞬间,他瞳孔微缩——齿轮间缠着缕暗红的丝线,是血锈。
"这是..."他抬头,正撞进阿宁的眼睛。那双眼像被海水洗过的琉璃,清澈里藏着几分他读不懂的情绪。
"阿爹说,这是他在码头捡的。"阿宁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说捡到它那天,海面上漂着半块船板,刻着'安宁'二字。"
温伯远的呼吸一滞。"安宁"是他母亲的闺名,也是他从未对人提过的秘密。他接过怀表,指腹擦过表盘内侧的刻痕——是朵极小的茉莉,和他此刻望着阿宁发间的花,纹路分毫不差。
"我修。"他说,声音哑得不像平时的自己。
从那天起,阿宁常来钟表铺。她坐在靠窗的木凳上,看他拧螺丝、校游丝,阳光透过她的发梢,在工作台上投下细碎的金斑。
温伯远发现,她不仅懂些钟表常识,还能说出"擒纵轮要顺着潮汐调"这种行话——像是个偷偷跟过钟表匠学徒的姑娘。
"阿宁,你怎么会懂这个?"某个梅雨季的午后,他终于问出口。
窗外的雨丝斜斜扫过玻璃,她的侧脸在雾气里若隐若现。
阿宁的手指绞着旗袍下摆。"我阿爹...以前也是修钟的。"她轻声说,"后来出海遇了风浪,再没回来。"
温伯远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昨夜在旧书摊翻到的航海日志——民国二十三年的海难记录里,有艘"安宁号"商船在望夫崖附近失踪,船主姓温。
"阿宁。"他放下镊子,转身直视她的眼睛,"你阿爹的怀表里,藏着半块船板。我见过。"
阿宁的脸色瞬间惨白。她猛地站起来,银镯撞在木凳上发出脆响:"温师傅,我...我该走了。"
"等等!"温伯远抓住她的手腕。她的皮肤比他想象中凉,像块被海水泡过的玉。
"我不是故意的。"他急得眼镜都滑下了鼻梁,"我只是...只是觉得,你和我阿娘很像。"
阿宁愣住了。她望着他泛红的耳尖,突然笑了。那是温伯远第一次见她笑,像春末最后一朵茉莉,在雨里绽开又很快凋零。"温师傅,"她说,"我能帮你修座钟吗?"
民国三十七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
七月初七的夜晚,温伯远在阁楼调试新造的青铜座钟。这是他耗尽心血的作品,齿轮用的是南海沉船的陨铁,擒纵轮刻着二十八星宿,最得意的是钟摆——用阿宁送他的半块珊瑚雕成,每摆动一次,就抖落几点荧光,像极了她发间的茉莉香。
"温师傅!"
阿宁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她捧着个红布包,发梢沾着雨水,"海边的灯塔坏了,王阿公说整夜都没亮。"
温伯远的手一抖。珊瑚钟摆"啪"地掉在地上,裂成两半。
他想起三天前在礁石上发现的半块铜铃——和阿宁腕间的银镯纹路一样,铃身刻着"锁魂"二字。
"我和你一起去。"他说,抓起工具箱。
望夫崖的海风卷着咸腥味扑来时,阿宁正蹲在灯塔基座旁。她的裙摆被海水浸透,贴在小腿上,腕间的银镯闪着幽光。"灯塔的齿轮卡住了。"她抬头,眼睛在闪电里发亮,"温师傅,你看。"
温伯远凑近,倒吸冷气。齿轮间缠着的不是普通海草,是无数根细如发丝的铜线,每根都刻着扭曲的人脸。更骇人的是,铜线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呜咽,像极了阿宁初到钟表铺那天,他在怀表里听见的哭声。
"这是..."他后退半步,撞在阿宁身上。她的手按在他后背上,温度低得惊人:"温师傅,我阿爹的航海日志里写过'地脉裂隙'。说海底下有张吞时间的嘴,会把活人的魂魄吸进去,用他们的执念养着。"
闪电劈开云层的瞬间,温伯远看见铜线深处浮出半张人脸——是个穿墨绿旗袍的少女,和他抽屉里那张合影上的阿宁,眉眼重叠。
"阿宁?"他声音发颤。
阿宁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温师傅,座钟必须今晚修好。锁魂钟的钥匙在钟摆里,只有用我的血...才能让它转起来。"
"不行!"温伯远甩开她的手,"你会没命的!"
"可阿爹说过,"阿宁的眼泪混着雨水砸在他手背上,"有些执念,总得有人替它画个句号。"
座钟启动的轰鸣声里,温伯远听见了海哭的声音。
青铜齿轮疯狂转动,珊瑚钟摆迸出刺目的光。阿宁跪在他脚边,银镯和铜铃撞在一起,发出清越的鸣响。她的手腕被划开道口子,鲜血滴在钟摆上,每一滴都化作金砂,钻进齿轮的缝隙。
"温师傅,看!"她指着窗外。原本翻涌的海浪突然静止,月光穿透云层,在海面上铺了条银路。路的尽头,浮着艘半透明的船——是"安宁号",甲板上站着穿墨绿旗袍的少女,正朝他们挥手。
"阿宁!"温伯远扑过去要拉她,却被金砂缠住了脚踝。他这才发现,阿宁的身影正在变透明,像团被风吹散的茉莉。
"温师傅,"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阿爹的船...当年是被地脉吸进去的。我一直在等,等有人能修好锁魂钟,把我阿爹的魂魄...带回来。"
"那不是你的错!"温伯远的眼泪砸在她手背上,"你不该用命换这个!"
阿宁笑了,她的指尖抚过他的眼镜片:"温师傅,你修了一辈子钟,难道不懂吗?有些钟,是要用心跳来校准的。"她的身体彻底化作金砂,融入钟摆的纹路里,"替我看月亮,好不好?"
座钟的轰鸣戛然而止。温伯远瘫坐在地上,怀里抱着阿宁留下的半块银镯。月光从窗口照进来,照在座钟的表盘上——指针停在七点零七分,和此刻的月相分毫不差。
他打开抽屉,取出那张合影。照片里的阿宁穿着墨绿旗袍,怀里抱着戴金丝眼镜的年轻人——是他,二十年前的自己。
"阿宁,"他对着空气轻声说,"我替你看月亮了。每年中秋,我都给你留块桂花糕。"
后来,温伯远把锁魂钟封进了钟楼的地窖。他再没修过能"通阴阳"的钟,只做些普通的座钟、挂钟,刻上茉莉花纹,送给街坊四邻。
再后来,有个穿背带裤的小男孩总蹲在他的钟表铺前,看他修表。"沈爷爷,"小男孩指着座钟问,"这些钟里,是不是藏着星星?"
温伯远笑了。他打开座钟后盖,让小男孩看里面的齿轮:"是呀,藏着好多人的执念。不过别怕,"他揉了揉孩子的头发,"执念像茉莉,晒晒太阳,就能变成香。"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头。他不知道,此刻在钟表铺的地下,那座青铜锁魂钟的指针正在缓缓转动。钟摆上的珊瑚裂痕里,渗出细小的金砂,在黑暗中凝成两个字:
守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