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荧光灯管悬在头顶,嗡嗡作响,是这间不锈钢堡垒里唯一持续的声响,固执地压过仪器细微的低鸣。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到几乎凝滞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一种更原始、更无法掩盖的腥甜——那是生命彻底消逝后,蛋白质缓慢腐败所特有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咀嚼一块浸透了福尔马林的海绵。
我的手指稳稳地握住手术刀柄,银亮的锋刃在无影灯下划过一道森寒的弧线,精准地落在那具无名男尸苍白的胸腹皮肤上。刀尖轻易地切开皮肤、皮下脂肪,然后是坚韧的筋膜层。手下传来的触感,是组织分离时特有的轻微抵抗和随之而来的顺从。腹腔打开,混合着血液和消化液的复杂气味猛地逸散出来,冲击着早已习惯的嗅觉神经。我屏住呼吸,这不过是日常工作的序曲。
胃袋暴露出来,鼓胀得异常。它像一个被强行塞满、不堪重负的皮囊,表面血管因内压而狰狞虬结。这显然不是正常死亡的状态。我皱了皱眉,示意旁边的助手小张将吸液管递过来。他动作很快,眼神里带着新人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小心地切开胃壁。粘稠的、半消化的食糜混着暗红色的胃液汩汩涌出。就在我准备用镊子仔细探查内部时,一个坚硬的、明显异于食物残渣的物体边缘,在浑浊的液体和糜烂物中突兀地显露出来。
“这是什么?”我低声自语,镊子尖端极其谨慎地探入,夹住那物体的一角。阻力不大,它被缓缓拖拽出来,带出一溜粘液丝。摊在铺着消毒垫巾的器械台上,它终于露出了全貌——一张被卷成紧密小卷的纸条。材质异常坚韧,似乎经过特殊处理,才能在强腐蚀性的胃酸环境中保存下来,没有被完全侵蚀溶解。
小张下意识地凑近了一步,又猛地停住,呼吸似乎都屏住了。
我戴上新的乳胶手套,屏息凝神,用另一把更精细的镊子,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展开那张被胃液浸透、边缘有些融蚀的纸条。纸张异常坚韧,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粘液。随着纸条缓缓摊平,一行用黑色墨水书写的字迹,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所有的职业冷静:
林晚,七天后。
那墨水在胃液的浸泡下微微晕染,但每一个笔画都清晰、锐利,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恶意。
镊子从我突然失力的指间滑脱,带着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落在不锈钢器械台上。那声响在骤然死寂的解剖室里被无限放大,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林…林法医?”小张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这上面写的……”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和一个死亡的倒计时。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几乎冻结了四肢百骸。我强迫自己吸气,再吸气,试图压下喉咙口那股汹涌的恶心感。十年了,我看过无数残破的躯体,直面过最狰狞的死亡现场,解剖刀下从未有过一丝动摇。但这一次,死亡预告的箭头,冷酷地指向了我自己。它就在我刚刚切开的胃袋里,在我沾着尸液的手套下展开。
不是恐惧,至少此刻占据上风的还不是恐惧。是一种被彻底冒犯的暴怒,一种被无形毒蛇锁定的冰冷警觉。是谁?这个躺在解剖台上的男人是谁?他为什么吞下这张指向我的字条?七天后……七天后会发生什么?
“立刻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接触这具尸体和这张字条!”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是对小张说,更像是在对自己那瞬间动摇的意志下命令,“报警!直接找刑侦支队的陈队!”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字条上。那墨水的黑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无比深邃,如同通往深渊的入口。
市局刑侦支队的询问室,白得刺眼的墙壁,一张冰冷的金属桌子,两把硬邦邦的椅子。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和旧家具混合的沉闷气味。这地方我来过无数次,但都是以专业顾问的身份,坐在桌子的另一侧。今天,我成了被审视的对象。
陈队坐在我对面,手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烟雾缭绕中,他紧锁的眉头显得沟壑更深。他是我多年的老搭档,合作破获过不少大案,此刻他看我的眼神却复杂得难以解读。
“林法医,”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疲惫,“字条的事,我们技术科初步看了。纸张是特殊处理的防水纸,市面上少见,但也不是完全弄不到。墨水……是普通的碳素墨水。”
我靠在椅背上,后背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专业体面:“陈队,这些信息指向性很模糊。关键是要查清楚死者是谁!他胃里的东西指向我,这本身就很诡异。我要求立即启动对死者身份的全面排查。”
陈队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正在查。指纹库里没有匹配项,面部识别暂时也没结果。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衣服是地摊货,口袋比脸还干净。DNA样本已经送检了,但这需要时间。”他顿了顿,烟灰缸里轻轻弹了下烟灰,动作很轻,那细微的磕碰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却异常清晰,“林法医,你是专业人士,应该明白程序。这字条……出现在尸体胃里,指向性太强了。在你法医室,只有你和你那个助手小张能接触到尸体。字条是在解剖过程中,由你亲手发现的。这流程……”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流程上,我的嫌疑最大。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猛地冲上头顶,烧得我脸颊发烫。我猛地向前倾身,双手按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掌心传来的寒意也无法平息那股灼热:“流程?陈志强!你他妈跟我谈流程?!我林晚在这行干了十年!十年!我经手的尸体比你抓的贼都多!我用得着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把一张写着我自己名字的死亡预告塞进一个死人的胃里?!还他妈特意在解剖的时候当众‘发现’它?我是疯了还是傻了?!”
我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激荡,带着被严重冒犯的嘶哑。陈队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更深的凝重和无奈。他掐灭了烟头。
“冷静点,林晚。”他的语气缓和了些,但内容依旧冰冷,“正因为你是林晚,是顶尖的法医,你太清楚怎么做才能不留痕迹,太清楚怎么利用专业来误导调查方向。理论上,你有能力做到这一切。动机……或许是为了转移某种更深的视线?或者,制造混乱?”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我:“还有一点,法医室的监控,昨天下午到晚上,正好在进行线路检修。关键的时段,是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