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林霁的伞骨汇聚成溪流，在脚边炸开透明的水花。
周六的聋哑学校空荡荡的，只有二楼教室亮着灯。他收起伞，甩了甩发麻的右耳——新助听器比旧的更敏感，雨声敲打鼓膜像无数细小的针。走廊公告板上贴着孩子们的手工作品，一张蜡笔画引起他的注意：黑色太阳下，两个火柴人手拉着手，其中一个耳朵上画着夸张的助听器。
"林老师！"
穿红裙子的小女孩从教室蹦出来，手语打得飞快，「星星怎么画？」
林霁蹲下来，让她摸自己右耳的助听器。女孩的手指冰凉，带着蜡笔的黏腻触感。他在素描本上画了颗五角星，又指着窗外被雨淋湿的霓虹灯招牌，手语解释：「光晕要这样扩散」。
教室里有七个孩子，年龄从六岁到十二岁不等。他们围着长桌，面前摊着画到一半的《我的家庭》。林霁走到窗边调整助听器频率，雨声立刻变得遥远——他总把音量调得比实际需要小，仿佛这样就能假装选择性地聆听世界。
"首先画一个圆......"
林霁握着最小的孩子的手腕，引导蜡笔在纸上滑动。男孩的声带先天畸形，但听力正常，此刻正努力模仿他发音。其他孩子凑过来，手语和含混的发音混在一起：
「林老师今天不开心？」
「他耳朵又痛了吗？」
「我妈妈说听不见的人上天堂时最先见到天使！」
教室门突然被风吹开，潮湿的空气涌进来。林霁转身关门的瞬间，余光瞥见走廊尽头有个熟悉的身影——程野靠在消防柜旁，指间夹着未点燃的烟，左耳三枚银钉在应急灯下泛着冷光。
手语课仍在继续。林霁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孩子们身上，但所有感官都像被磁铁吸向走廊。他能感觉到程野的视线烙在自己后颈上，比新助听器传来的电子杂音更灼人。
「老师，错了！」小女孩拽他袖子，「太阳是黄色的！」
林霁低头，发现自己无意识把太阳涂成了蓝色——程野校服上那种褪色后的靛蓝。他划掉重画时，铅笔尖断了，黑色铅芯在纸面留下丑陋的疤痕。
下课铃是闪烁的红色警示灯。
孩子们排队拥抱告别，最小的男孩突然指着窗外：「那个人一直在看我们」。林霁抬头，正好撞见程野别过脸的瞬间——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像道未干的泪痕。
"下周见。"林霁挨个揉揉孩子们的头发。等教室空无一人后，他才走向走廊。消防柜旁的地面上积了一小滩水，混着几枚烟丝，程野已经不见了。
雨下得更大了。林霁站在屋檐下，看着操场对面的梧桐树在风中剧烈摇摆。突然，一个身影从树后走出——程野没打伞，黑T恤湿透后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胛骨的锋利轮廓。他走得很慢，仿佛这场暴雨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
林霁的助听器捕捉到远处雷鸣，低频震动让右耳产生刺痛幻觉。他看见程野停在操场中央的旗杆下，抬头望着什么。顺着那视线看去，国旗早已降下，只剩光秃秃的银色滑轮在雨中闪烁。
林霁回到教室取遗忘的素描本时，发现讲台上多了样东西。
那是一盒全新的普鲁士蓝颜料，锡管上还凝着水珠。旁边是用烟盒纸折成的简易小船，里面放着三枚硬币——正好是程野左耳耳钉的数量。
窗外，程野的身影已经变成雨幕中一个模糊的黑点。林霁打开颜料盖，浓郁的蓝色让他想起程野撕画时手背上凸起的静脉血管。他蘸了一点在指尖，在烟盒船底写下"谢谢"，然后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对程野说话。
雨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林霁摘下助听器，世界瞬间陷入温柔的寂静。他看见对面教学楼的走廊上，程野正甩着头发上的水，像只狼狈的流浪狗。当对方无意间回头看向这边时，林霁举起那盒颜料晃了晃。
程野僵住了。下一秒，他猛地转身撞进雨中，仿佛那盒蓝色是团灼人的火。林霁的视线追随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黑点，直到它消失在拐角处的黑色摩托车旁——程野继父正跨坐在车上，雨幕模糊了他扬起的手臂是打招呼还是威胁。
林霁重新戴上助听器。雷声、雨声、远处摩托引擎的咆哮同时涌入右耳，像场不和谐的管弦乐。他翻开素描本新的一页，画下今天看到的场景：暴雨中的程野望着空旗杆，而旗杆投下的影子恰好穿过他心脏的位置，像柄蓝色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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