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尽时,许淮安掌心的儿童手表突然发出“咔哒”轻响。褪色的米老鼠表盘上,停摆十年的指针开始逆时针旋转,秒针划过“14:27”时,表盖内侧渗出细密的水珠,像极了储藏室停电那晚,他披在我肩上的校服领口凝结的汗。
“去看看吧。”他忽然站起身,白大褂下摆扫过满地信笺,某封2019年的信被带起,信封上的小熊贴纸恰好贴在邮戳的“海棠路”三字上。后院的海棠树在风中摇晃,昨夜被暴雨打落的花瓣积在树洞周围,形成一圈褪色的胭脂,而我们踩过潮湿的泥土时,鞋跟总会碾到几片完整的花瓣,像是踩碎了十年前未说出口的秘密。
储藏室的铁皮门还保持着记忆中的歪斜,门把手上缠着的蛛网在阳光下泛着银亮的光。许淮安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枚铜钥匙,钥匙链上挂着半块怀表玻璃——正是我今早从海棠树洞抠出的那片。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铁锈摩擦的声响,门轴“吱呀”转动的刹那,陈年灰尘混着樟脑丸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忍不住咳嗽。
“小心钉子。”他伸手挡住门框上方的锈钉,指尖蹭到剥落的绿漆。储藏室中央的旧钟摆还在惯性晃动,钟面玻璃上用粉笔写着“胆小鬼”三个字,笔画边缘被无数次擦拭变得模糊,却始终没被彻底擦掉。我蹲下来拨开积灰的地毯,果然在地板缝隙里找到半截蓝色发绳——高二那年运动会,我跑八百米时发绳断裂,是他蹲在跑道边,用钢笔替我把碎发别在耳后。
“这个钟……”许淮安突然蹲在钟摆下,指尖按在底座的暗格里,“当年你说钟摆声像心跳,我就偷偷拆了机芯,把零件塞进怀表。”他掏出丝绒盒子里的银表,打开时齿轮发出干涩的咔哒声,而储藏室的老钟突然发出“嗡”的一声,钟摆晃动的频率竟与怀表指针完全同步,仿佛两个时空的心跳在此刻重合。
角落里的旧书架突然传来轻响。我拨开覆盖的防尘布,发现第三层摆着个铁皮饼干盒,正是我十年前遗落在这里的。盒盖上用修正液画着歪扭的小熊,盒底垫着张泛黄的便利贴,上面是我当年歪歪扭扭的字迹:“如果找到盒子,就给我买草莓牛奶糖。”饼干盒里没有糖果,只有二十颗用纸巾包好的海棠种子,每颗种子上都用针刻着日期——从2015年到2024年,恰好是他每年生日那天。
“高三毕业那晚,”许淮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灰尘的沙哑,“你说想去看跨海大桥的日出,我偷偷在背包里塞了这些种子,想在桥边种棵海棠树。”他接过饼干盒时,指腹蹭到种子上的刻痕,“后来你在桥头接到电话,说爷爷病危,走得太急,背包忘在我车上。等我再打开时,种子已经发了芽,只好种在后院。”
后院的海棠树突然剧烈摇晃,一片花瓣穿过敞开的窗户,落在饼干盒边缘。我忽然想起昨夜暴雨中,他撑着伞送我回家,路过海棠树时,有片叶子粘在他肩头,而我当时鬼使神差地没有提醒,只是看着那片叶子被雨水泡得透明,像极了储藏室停电那晚,他用手电筒光在墙上画的兔子耳朵。
“其实那天在储藏室,”我突然开口,指尖抚过钟面上的“胆小鬼”,“我不是怕黑。”许淮安正往饼干盒里放怀表的动作猛地顿住,银发垂落的阴影里,他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颤抖的光斑。“我是怕……”喉咙突然发紧,十年前没说出口的话在此刻卡成刺,“怕你知道我装睡,怕你发现我早就听见你唱歌。”
他猛地抬起头,瞳孔里映着钟摆晃动的光影,像落满了破碎的星辰。储藏室的老钟突然发出“当”的一声,钟摆停在14:27,而他口袋里的录音笔恰好在此刻自动播放——2015年的电流杂音里,传来少年略显慌张的歌声,唱的是幼儿园教的那首《海棠谣》,却在“花瓣落进小熊的口袋”这句突然跑调,紧接着是压抑的咳嗽声,和笔尖快速划过纸张的沙沙响。
“你咳血了。”我看着他后颈旧伤的位置,那里的皮肤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粉色,“高二那年秋天,你替我挡树杈,其实伤口感染了,对不对?”他别过脸去,银发遮住眼睛,却遮不住下颌线紧绷的弧度。饼干盒里的海棠种子突然发出细微的爆裂声,有颗种子竟在他掌心冒出嫩芽,嫩绿色的茎叶缠绕着他的无名指,像极了婚戒的形状。
“医生说我活不过二十岁。”他忽然笑了,指尖轻轻碾碎掌心的嫩芽,绿色的汁液染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所以每颗种子都刻着日期,想着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至少能看着海棠花,想起有个笨蛋每年都给你攒种子。”他说话时,后颈的旧伤突然渗出淡红的血珠,像极了十年前那个雨天,他背着我跑向医务室时,白衬衫上晕开的血迹。
我突然想起铁盒里的药瓶,每瓶都腌着海棠花瓣,瓶底的便签总写着“她今天很开心”。原来他不是在记录我的心情,而是在计算自己剩下的日子。储藏室的钟摆突然开始剧烈晃动,钟面上的“胆小鬼”三个字被震得模糊,而许淮安捂住胸口咳嗽时,指缝间渗出的血滴恰好落在怀表玻璃上,染红了我当年写的铅笔字。
“别动。”我跪下来替他擦血,指尖触到他衬衫下的绷带,那里的布料已经被浸透。他却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按在老钟的钟摆下,铁锈从钟顶剥落,掉在我们交缠的手背上。“听,”他贴着我的耳朵笑,呼吸里带着铁锈味的甜腥,“钟摆声像不像心跳?”
钟摆撞击钟壁的声响越来越快,与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汇成同一频率。我看着他眼中倒映的自己,发现不知何时,我们都已长成十年前期待的模样,却又都藏着十年前不敢说的秘密。后院的海棠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有片花瓣穿过窗户,落在他发间,像极了储藏室停电那晚,我偷偷别在他校服上的那朵海棠——当时我以为他睡着了,却不知道他早就睁眼,用余光看我红着脸别花的样子,直到钟摆敲出第14下,才假装惊醒。
“许淮安,”我突然伸手摘掉他发间的花瓣,指尖划过他后颈的旧伤,“幼儿园教《海棠谣》时,你总把‘小熊’唱成‘悠悠’,对不对?”他身体一僵,随即低笑出声,血珠从唇角滑落,滴在我的手背上,却烫得像火。储藏室的老钟突然发出刺耳的嗡鸣,钟摆脱落的瞬间,他吻住我的唇,带着铁锈味的甜腥里,终于完整唱出了那首未完成的童谣:
“海棠开在篱笆外,小熊捧着花瓣来——”
钟摆落地的巨响中,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与他重合,而口袋里的儿童手表突然发出清脆的“叮”声,停在14:27的指针竟开始顺时针转动,秒针划过“14:28”时,许淮安后颈的旧伤突然泛起银光,像极了十年前那个午后,他替我挡住树杈时,阳光在他伤口上折射出的、短暂却耀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