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十二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长安城未央宫檐角的铜铃还挂着前夜的新雪,十七岁的沈清让已跪在青砖地上整整三个时辰。她攥着袖中那枚羊脂玉簪,指节泛白,簪头雕的并蒂莲被体温焐得温润。
"沈家女,你可知抗旨是诛九族的大罪?"龙椅上的帝王将朱批奏折摔在案几上,金丝蟒袍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清让俯身叩首,发间银蝶步摇撞碎一地清辉:"臣女与裴家郎君自幼定亲,此生非他不嫁。"
"裴家?"帝王冷笑,"裴砚之此刻正在北境军营,怕是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话音未落,殿外忽有急报声穿透风雪。传令官浑身是血地扑倒在地:"陛下!北狄突袭云州,裴将军率三百轻骑断后,至今……下落不明。"
玉簪从袖中坠落,在汉白玉阶上裂成两段。清让望着那抹刺眼的白,突然想起去年上元节,裴砚之翻墙来寻她时,衣襟上还沾着边关的沙砾。他替她簪上这支玉簪,说等来年开春就请旨完婚。
云州城外的乱葬岗,乌鸦啄食着未寒的尸骨。清让裹着破旧的羊皮袄,在尸堆里翻找第三日时,终于看见那柄断成两截的银枪。枪柄上"裴"字铭文被血污掩盖,她用袖口反复擦拭,直到指尖渗出血珠。
"姑娘寻裴将军?"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军医佝偻着背,怀里抱着个染血的襁褓,"将军被北狄人掳去前,托我把这个交给沈家。"
襁褓中裹着半块染血的玉佩,正是当年定亲时裴家祖传的鸳鸯佩。清让将玉佩按在心口,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北狄人的弯刀在月光下泛着青芒,老军医猛地将她推进枯井:"记住,活下去!"
井壁渗着冰水,清让攥着玉佩蜷缩在黑暗里。井口传来北狄语的笑骂,她忽然想起出城前,母亲往她怀里塞的瓷瓶。那是沈家祖传的蛊毒,服下后七窍流血而亡,却能保尸身三日不腐。
裴砚之在北狄王帐醒来时,左眼已失明。北狄可汗的弯刀抵着他咽喉:"听闻你未过门的妻子是长安第一美人?"
铁链声哗啦作响,他被拖到帐外刑架。清让被反剪双手绑在木桩上,月白衣裙溅满泥污。可汗大笑着割断她一缕青丝:"裴将军,你说我先挖她眼睛,还是先砍她手脚?"
"放了她。"裴砚之突然挣断铁链,碎瓷片深深扎进掌心,"我愿替她受刑。"
北狄人哄笑着将他按在雪地里,马鞭如雨点落下。清让看着血色在雪地上绽开,忽然咬破舌尖。腥甜在口中蔓延时,她摸到袖中藏着的银针——那是裴砚之教她防身时给的,针尖淬着见血封喉的毒。
"住手!"可汗突然勒住缰绳。远处地平线上扬起烟尘,大唐的玄甲骑兵如黑色潮水涌来。领头的将领摘下头盔,竟是本该战死的镇北王世子。
清让趁机将银针刺入可汗后颈,翻身滚下刑架。裴砚之接住她时,北狄人的箭雨已至。他挥枪挑开箭矢,却见清让突然转身扑向可汗尸身,从他腰间扯下虎符。
"走!"她将虎符塞进裴砚之手中,反手推他上马。北狄人的弯刀砍在她后背,她却笑着咬碎瓷瓶。蛊毒发作时,五脏六腑如烈火焚烧,她却觉得痛快——至少,不用再看着他受伤。
裴砚之抱着清让的尸身冲出重围时,长安城的桃花正开得灼灼。他将她葬在沈家祖坟旁,墓碑上刻着"裴门沈氏清让之墓"。当夜,他在坟前饮下三坛梨花白,醉倒时仿佛看见清让从墓中走出,发间簪着那支修复的玉簪。
"傻子。"她指尖拂过他眼上的伤疤,"我早在你衣襟里缝了护心镜。"
裴砚之猛然惊醒,月光下墓碑前的玉簪泛着温润的光。他忽然想起定亲那日,清让将玉簪递给他时说:"若有一日我先走,你便把这簪子砸碎。听说玉有灵性,碎了便能随我往生。"
他拾起玉簪狠狠砸向岩石,碎片四溅时,却见簪芯里藏着张泛黄的纸笺。上面是清让的笔迹:"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贞观二十三年,长安城外新修了座无名祠。往来香客总见一白发将军在祠中扫地,案上供着半块玉佩和一支断簪。有老卒认出,那是镇北军中失踪多年的裴将军。
某日暴雨,祠中突然闯进个红衣女子。她盯着玉佩看了半晌,忽然泪如雨下:"我找了你三十年。"
裴砚之抬头时,左眼旧伤隐隐作痛。女子发间银蝶步摇在风雨中轻颤,恍若当年未央宫檐角的铜铃。
"裴郎可还记得?"她摘下步摇,簪头竟是朵并蒂莲,"地府判官说,我们阳世未尽的缘分,要在阴司再续三十年。"
窗外惊雷炸响,裴砚之看见她颈间有道淡粉的疤——正是当年北狄人留下的箭伤。他忽然想起清让下葬那日,墓中随葬的瓷瓶不见了踪影。
地府黄泉路上,孟婆看着执手而来的两人,将汤碗推到一边:"你们已饮过三次孟婆汤,次次都在奈何桥上吐出来。阎王特批,许你们带着记忆转世。"
清让笑着摇头:"这次不喝了。我要记住他眼上的疤,记住他掌心的茧,记住他为我挡过的每一支箭。"
裴砚之将她鬓边乱发别到耳后:"下辈子,换我当女子。你若再敢丢下我,我便学你当年,把玉簪砸了随你去。"
孟婆叹着气递过两盏茶:"这是最后一世。若再不能白头,便要永堕轮回。"
两人相视而笑,茶水入喉时,清让忽然摸到袖中硬物——竟是那支修复的玉簪。簪头并蒂莲在忘川河的映照下,泛着血色的光。
二十一世纪初,西安博物馆。考古队从唐代古墓中出土半块玉佩,旁边躺着具身着甲胄的男尸。令专家震惊的是,男尸怀中竟有具完整的女尸,发间簪着支断裂的玉簪。
"看这墓志铭。"年轻学者指着石碑上的篆文,"裴氏清让之墓……等等,这女尸怎么穿着男式战甲?"
角落里,白发苍苍的馆长突然泪流满面。他摸出贴身佩戴的玉佩,半块鸳鸯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窗外,春风拂过桃花树,花瓣落在展柜玻璃上,像极了那年未央宫的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