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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你是全世界

归泉

承平十七年的冬天,冷得骨头缝里都结了冰碴子。檐角的冰凌子垂下来,像悬着的惨白獠牙。我隐在摘星楼飞檐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听着底下暖阁中丝竹靡靡,裹着甜腻酒香飘上来。长公主萧明玥的笑声格外清脆,珠玉般滚落在冻僵的空气里,带着一种不知人间疾苦的肆意。

“阿哑!”她推开描金雕花的窗棂,探出半张被暖阁热气熏得绯红的脸颊,发髻上赤金点翠的凤钗流苏晃得人眼花,“躲哪儿去了?快进来!外头冻死个人!”

寒风立刻灌进去,吹得她鬓角几缕碎发纷飞。她缩了缩脖子,目光却精准地投向我的藏身之处,带着不容置喙的娇蛮。我无声地从阴影里滑出,像一滴墨融入夜色,垂首,单膝点地,落在冰冷的、覆着一层薄霜的汉白玉阶上。寒气瞬间透过单薄的侍卫劲装,刺进膝盖骨缝。

“木头!”她撇撇嘴,指尖随意地拂过窗台上积的细雪,“整天板着张脸,话也不会说几句,闷也闷死了。本宫要你何用?”语气是惯常的抱怨,眼底却并无多少真怒,反倒像逗弄一只不听话的猫儿。

我是她的影。从七岁那年被老太监从浣衣局脏污的水沟边拎出来,洗净,像送一件器物般送到这位金枝玉叶的长公主面前起,就是了。她赐名“阿哑”,因我初时惊惧,真的发不出半点声音。后来能开口了,也沉默成了习惯。她嫌闷,我却觉得,影子本就不该有声音。

暖阁里觥筹交错,她很快被簇拥着回到那片暖融的喧闹中心,窗子“啪”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只留下阶前一点残雪,和我冻结在寒风里的身影。阶下的雪,映着宫灯一点昏黄的光,也映着檐角沉默的冰凌。公主的娇嗔抱怨,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琉璃,模糊而遥远。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像一场裹着血腥味的暴风雪。承平十八年除夕,震天的喊杀声撕裂了宫城的宁静,盖过了本该响起的喜庆爆竹。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将漆黑的夜空染成一片诡异的橘红。刀剑碰撞的锐响、濒死的惨嚎、宫人绝望的奔逃哭喊……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地狱图景。

叛军冲破了宫门,直扑内廷。

我撞开摇摇欲坠的冷宫偏殿门时,腐朽的木屑簌簌落下。殿内没有灯烛,只有窗外映进来的、跳跃不定的火光,将破败的窗棂影子拉长扭曲,投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角落里,一团小小的身影蜷缩着,瑟瑟发抖,像暴风雨中一片即将被撕碎的叶子。

是萧明玥。她身上那件原本华贵无比的蹙金绣凤宫装,此刻沾满了污迹,被撕破了好几处,金线狼狈地拖在地上。发髻完全散了,乌黑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她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从臂弯里断断续续地逸出。

“阿…阿哑?”听到动静,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一双盛满惊惶的眼瞳在昏暗的光线里瞪得极大,映着窗外狰狞的火光,像受惊的幼鹿。

我几步抢到她面前,屈膝蹲下,伸出手。动作是多年训练出的本能,简洁而稳固。

她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浮木,冰凉颤抖的小手立刻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巨大的恐惧让她语无伦次:“他们…他们杀了父皇…母后…好多人…好多血…阿哑…”她哽咽着,身体抖得更厉害,泪水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灰,冲出一道道狼狈的痕迹,“我…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那带着哭腔的“只有你了”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冰冷沉寂了多年的地方,骤然掀起尖锐的刺痛。我反手,用更大的力气握住她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和支撑。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却终究只是从干涩的唇间挤出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走。”

我背起她,轻得像一片羽毛。她的手臂紧紧环住我的脖子,温热的泪水不断滴落在我颈侧的衣领上,迅速被寒气浸透,留下冰凉的湿痕。冷宫废弃的后院,荒草丛生,积雪覆盖。我踢开一处堆满枯枝败叶的狗洞,背着她,在呛人的灰尘和蛛网中,艰难地爬了出去。宫墙外是更深的混乱,但至少,远离了那片正在被血与火吞噬的炼狱中心。

背着她,在混乱的街巷、结冰的护城河面、荒僻的雪野中奔逃。追兵的呼喝声时而逼近,时而远去。她伏在我背上,最初的惊惧过后,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偶尔压抑不住的细微啜泣,和紧紧抓住我肩头衣料的手指透出的绝望依恋。冰面湿滑,我摔倒了数次,每一次都本能地用手肘撑住地面,护住背上的她,粗糙的冰碴子划破掌心,血混着雪水冻在皮肤上。每一次跌倒再爬起,背上那紧紧环住的手臂,都在无声地提醒着我那个雪夜里的哭诉——只有你了。

十年。足以让一个惊惶无助的少女,蜕变成一把染血的帝王权柄。

金銮殿上,女帝萧明玥端坐于龙椅,十二旒冕垂下,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唇。朝服上的玄黑为底,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盘旋而上,带着吞噬一切的威压。曾经清澈娇憨的眼底,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偶尔掠过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光芒,令阶下群臣噤若寒蝉。

“血凰”的称谓,在朝野内外,在边境线上,在无数个因她的旨意而化为焦土的村落上空,悄然传开。朝堂上,她以雷霆手段清洗旧党,牵连者众,午门外的青石板,血色常年不干。边境战事频仍,她铁腕主战,一道旨意,数万大军开拔,战俘营中人满为患。那些营地里日夜不绝的哀嚎,像瘟疫般蔓延的绝望,隔着厚厚的宫墙,依旧丝丝缕缕地渗进来,缠绕在每一个宫人的心头,也缠绕在我的梦里。

御书房外,汉白玉铺就的广场空旷得吓人。寒风卷着细小的雪粒子,刀子般刮在脸上。我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石地上,已经三天三夜。膝盖早已失去知觉,与身下的寒冰融为一体。嘴唇干裂出血口子,又被寒气冻住。意识在刺骨的寒冷和尖锐的痛楚中浮沉,眼前阵阵发黑,唯有那个念头支撑着:求她,停下吧…停下这无边的杀业…

沉重的殿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大太监福顺那张圆滑世故的脸探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压低声音:“哑侍卫…您这又是何苦?陛下的性子…唉,回吧!”

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旧的风箱,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挤出几个几乎不成调的字:“…求…见…陛下…”

福顺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缩回头去。殿门并未关上,里面隐约传出压抑的争执声。

“……陛下!屠城令下,恐失天下民心啊!那都是无辜妇孺……”

“无辜?”萧明玥的声音冰冷地切断了劝谏,清晰地传出来,带着金属般的铿锵和不容置疑的残酷,“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当年冷宫的雪,朕记得清清楚楚!朕要的,是这江山永固,再无叛臣贼子觊觎之机!妇人之仁?呵……”那一声冷笑,像冰锥刺入骨髓,“谁再求情,同罪论处!”

死一般的寂静。

殿门被猛地拉开!萧明玥一身明黄常服,立在门口,逆着殿内辉煌的灯火,身影被拉得极长,投在冰冷的广场上,带着沉重的压迫感。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我钉死在原地。

“连你——”她的声音陡然拔高,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一丝被最亲近之人“背叛”的尖锐痛楚,“也要背叛朕?!”

话音未落,她猛地抄起手边福顺托盘里一盏滚烫的贡茶,狠狠朝我砸了过来!

“砰啷!”

白瓷盏在我身前不到一尺的地方炸裂!滚烫的茶汤混着锋利的瓷片飞溅开来,几点灼热溅在我脸上、手上,瞬间燎起刺痛的水泡。几块碎瓷片深深扎进我撑在石地上的手背,鲜血立刻涌出,混着温热的茶汤,在冰冷的石面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她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字一句,从齿缝里迸出来:“滚!给朕滚得远远的!朕的身边,不留异心之人!”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带着茶汤的灼痛和手背伤口的锐疼,竟奇异地麻木了。我低下头,看着石面上那滩混着血和茶水的污迹,如同看着自己那颗被同样狠狠砸碎的心。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最终,只是极其缓慢、艰难地,对着那冰冷的身影,叩下头去。额头触碰到冰冷刺骨、沾着血污的石地,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然后,我撑起僵硬麻木的身体,一步,一步,拖着仿佛灌满铅的双腿,蹒跚地退下。每一步,都在身后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血痕的脚印,很快又被新落的薄雪覆盖。我没有回头,背后那道冰冷刺骨、饱含失望与暴怒的目光,却如芒在背,几乎将我洞穿。

宫变的消息像瘟疫般在深宫里蔓延时,已是三日后的深夜。喊杀声不再是遥远的背景,而是如同贴着宫墙炸响的惊雷。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将雕梁画栋的宫殿轮廓映照得如同张牙舞爪的巨兽。叛军势如破竹,宫门接连失守,禁卫军节节败退,绝望的抵抗声越来越稀薄。

我冲破混乱的人流,撞开摘星楼沉重的朱漆大门时,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殿内一片狼藉,值钱的器物早已被宫人席卷一空。萧明玥背对着门口,站在洞开的、正对着冲天火光的巨大雕花窗前。她身上已不再是那身威仪龙袍,而是一袭素白如雪的旧宫装,洗得有些发灰,却异常干净。乌黑的长发未绾,瀑布般垂落腰间。夜风从窗口猛烈灌入,吹得她衣袂狂舞,发丝飞扬,单薄的身影在冲天的火光背景下,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巨大的黑暗与烈焰吞噬。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惊惶,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疲惫和解脱。看到我,她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的深潭。

“你来了。”她的声音很轻,被风声撕扯得有些破碎,嘴角竟勾起一抹极淡、极苍凉的笑意,“也好…总得有个收尸的。”

窗外,叛军狰狞的呼喝声和沉重的撞门声越来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楼下传来刀剑激烈碰撞和濒死惨嚎的声音,守卫正在被迅速屠戮殆尽。

“走!”我嘶吼出声,声音粗粝得如同砂纸摩擦。再不容她多言,我猛地冲上前,抓住她冰冷的手腕,将她强行拽离那扇如同地狱之口的窗户。她踉跄了一下,竟没有挣扎,任由我将她拉向通往露台的后门。

露台之下,是陡峭的宫墙和更深的混乱。追兵的脚步声和喊杀声已近在咫尺,楼梯被沉重的脚步踏得咚咚作响,如同敲在濒死之人心口的丧钟。我将她护在身后,抽出腰间佩刀,刀锋在火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狭窄的楼梯口,成了最后的修罗场。涌上来的叛军面目狰狞,刀光如匹练般斩来。我挥刀格挡,劈砍,每一次碰撞都震得虎口发麻,每一次突进都溅起温热的血花。刀锋撕裂皮肉骨骼的闷响,濒死的惨嚎,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将狭小的空间填满。

我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用身体和刀刃硬生生在血肉堆里劈开一条狭窄的通道。她紧紧跟在我身后,素白的衣袂早已染上斑驳刺目的血点。冲下最后几级台阶,撞开一扇偏门,凛冽的寒风裹着大雪扑面而来。眼前是空旷的宫苑,但更远处,叛军的火把已如繁星般围拢过来,堵死了所有去路。

“放箭!别让那暴君跑了!”有人厉声嘶吼。

尖利的破空之声骤然撕裂风雪!

“噗!”“噗噗噗!”

数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几乎在同一瞬间,狠狠撞进我的后背!巨大的冲击力带着毁灭性的剧痛,猛地将我向前掼去!每一支弩箭都像烧红的铁钎,瞬间贯穿了血肉,撕碎了筋骨,带着可怕的力量,似乎要将我的胸膛彻底炸开!

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背后的衣衫,浓重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力气如同开闸的洪水般从四肢百骸疯狂流逝。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脚下踉跄,再也支撑不住。

“阿哑——!!!”

身后传来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带着毁天灭地的惊恐和绝望。是她的声音。

在彻底扑倒进冰冷刺骨的雪地之前,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猛地侧过身,试图卸掉那巨大的冲力。身体重重砸在雪堆里,积雪被溅起老高。剧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噬、淹没。意识在飞速剥离,沉入无边的黑暗。只有背后那几处致命的箭伤处,滚烫的血还在不停地涌出,迅速将身下的白雪染成一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猩红。

寒冷,无边的寒冷,像无数根冰针,刺穿骨髓。剧痛反而模糊了,变成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麻木。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晃动模糊的血色和惨白。刺骨的寒意从身下不断侵蚀上来,而背后那几处贯穿的伤口,却像燃烧的火炭,灼烤着残存的生命力。

一张模糊而惨白的脸,占据了我涣散的视线。是萧明玥。她跪在雪地里,双手死死地按住我的后背,试图堵住那些汹涌冒血的伤口。素白的衣袖早已被我的血浸透,染成一片绝望的暗红,和身下蔓延开来的血泊融为一体。泪水在她脸上疯狂奔流,冲开脸颊上沾染的血污和雪水,留下纵横交错的痕迹。她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不成调的、破碎的呜咽,像是濒死小兽的哀鸣。

“阿哑…阿哑你别睡!看着我!看着我啊!”她嘶声哭喊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你不能死…你说过要护着我的…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的!”

巨大的悲恸和恐惧让她几乎崩溃,按在我伤口上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温热的血,依旧固执地、一股股地从她指缝间涌出,带走我体内所剩无几的温度。

力气在飞速流逝,连抬起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视线越来越模糊,她的脸在晃动,在重叠。我看着她绝望的眼睛,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起那只同样沾满自己鲜血的右手。

指尖冰凉,带着浓稠滑腻的血。我拼尽全力,控制着痉挛的手指,在她死死按在我伤口、同样沾满血污的手背上,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每一个笔画都耗尽了生命最后的余烬,歪歪扭扭,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对…全…世…界…来…说…你…是…暴…君…**

指尖的血迹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变得粘稠、凝固。写到最后那个“君”字的一横时,手指的力气终于耗尽,颓然地从她手背上滑落,砸进冰冷的雪泥里。意识像断线的风筝,飘向黑暗的深渊。结束了…我的使命,我的罪孽,连同我这沉默的一生…终于…可以…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刹那,一只冰冷、沾满血污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我刚刚滑落的手!力道之大,指节都泛着青白,仿佛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一个嘶哑到极致、仿佛从撕裂的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声音,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狠狠劈开了我意识边缘的混沌,炸响在耳边:

**“——对某个人来说,你早就是全世界了!”**

那声音如此凄厉,如此绝望,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劈开了风雪,劈开了死亡的帷幕,也劈开了我沉向黑暗的意识。

最后一个字落下,抓着我手指的那只手猛地一松。紧接着,一个带着浓重血腥气和冰冷泪水的、颤抖的吻,如同烙印般,重重地、绝望地印在了我冰凉的额头上。

“阿哑…”她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砸落在我脸上,声音支离破碎,只剩下气若游丝的呜咽,“我的…世界…塌了…”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瞬,我仿佛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叛军震天的喊杀声,和无数沉重的脚步声,踏着积雪,正朝这片小小的、被鲜血染红的雪地围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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