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五年后,我在校友会上再次见到泊塔。
他站在宴会厅的角落,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目光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游移。
当我走近时,他转过头,眼神里浮起一层薄雾般的笑意。
“山庭,”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些,“好久不见。”
确实是好久。
五年时间足以让少年长成大人,让记忆蒙尘。
可当他笑起来眼角微微下垂的样子,还是一下子把我拽回了十八岁的夏天。
我没好气的揶揄他:“怎么,你研究天文终于想起我了?”
他点头,“观测星星,写没人看的论文。”
语气里的慵懒一点没变,仿佛这成就轻得不值一提。
我们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工作、共同认识的人的近况、母校的变化。
对话间总有些小心翼翼的留白,像在试探什么边界。
最后不知怎么的,话题转到了高中时代。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泊塔突然说,手指无意识地转动那支烟。
我等着,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高三那年,每次放学我留在钟楼顶上,不是为了复习。”
他说,“是因为那里能看到你穿过操场,走出校门。”
我怔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
记忆如被风吹散的书页,哗啦啦翻回到那段模糊而温柔的时光。
那九月,高二开学的第一周。
夏日余威尚未散去,教室里风扇吱呀转动,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外面发呆。
班主任领着一个陌生少年走进教室,原本嘈杂的空间顿时安静下来。
“这是新转来的同学,泊塔。”
他站在讲台前,白衬衫熨得平整,却随意地解开最上面的两颗扣子。
眼睛像是没完全睁开,带着种漫不经心的倦怠感。
当他自我介绍时,声音平稳而轻微,仿佛不是在对一群人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
他被安排在我斜前方的座位。
每次抬头,余光总能瞥见他要么在纸上涂写什么,要么就望着窗外某处出神。
像是活在一个与我们不同的时区,有自己的运行节奏。
真正注意到他,是在一周后的黄昏。
我因为值日晚归,穿过空旷的操场时,忽然听见钟楼传来悠长的钟声。
抬头望去,夕阳正悬在钟楼尖顶旁边,将白墙染成蜜色。
顶层的拱形窗边,站着一个人。
是泊塔。
他倚在石栏上,身影被夕照勾勒出金边,像是某种古老油画里的人物。
那一刻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钟声余韵在空气中震颤,他站在那里,安静得像一尊雕塑。
我不知道自己驻足凝望了多久,到他忽然转头,视线向下落在我身上。
我们没有挥手,没有微笑,只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然后我继续向前走,感觉背后始终有一道目光跟随着,直到我拐出校门。
第二天课间,我鬼使神差地走到钟楼底下。
生锈的铁门虚掩着,我推门而入,沿着螺旋石阶向上攀登。
脚步声在狭窄空间里回响,越往上,越能闻到灰尘和旧纸张的气味。
顶层是个小小的圆形空间,四面开拱窗,风吹起窗帘微微飘动。
泊塔坐在窗边的地上,膝上摊着一本书。
见到我,他并没有显得惊讶,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
“你怎么来了?”他问。
“听见钟声,上来看看。”
我说了谎,学校钟楼早已不再人工敲钟,全是电子控制。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没戳穿。
我注意到角落里放着一台望远镜,不是天文望远镜,而是那种老式的、黄铜材质的观景镜。
“来看星星?”我问。
“看云。”他合上书,“不同高度的云,速度不一样,像不同时区的旅客。”
我走到窗边,和他并肩望向天空。
夏末的云朵蓬松如棉,缓慢地漂移。
远处操场传来隐约的喧闹声,反而让这里更显宁静。
“你怎么会到这地方的?”我问。
“开学第一天就发现了。校工说这里里教学楼远,一般没人会来。”他转头看我,“要保密啊,山庭。”
那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他那种倦怠又温柔的语调念出来,莫名觉得陌生又好听。
从那以后,我常常在放学后去钟楼。
十次中有七八次,泊塔都在那里。
有时候在看书,有时候只是在发呆。
我们并不总是交谈,常常是各自做作业,或者安静地看着窗外风景。
通过断断续续的对话,我渐渐了解他。
父母都是学者,常年在外调研,他跟着工作调动的家人辗转多个城市。
他说自己习惯了做永远的转学生,不深交就不会难过。
“可是人总需要朋友吧。”我说。
他笑了笑,眼睛望向远处——
“我有自己的朋友。云、风、星星,它们从不告别。”
我那时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宁愿与虚无为伴,也不愿拥抱真实体温。
后来才懂得,有些人不是选择了孤独,而是被孤独选择。
钟楼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
泊塔在那里放了几本诗集、一台老式收音机、一个保温壶和两个马克杯。
我带去一张旧毯子、一盒国际象棋和一堆零食。
那里没有电,下午四五点钟,夕阳斜照进来,整个空间会被染成琥珀色。
随着日头西沉,光线缓慢移动,如同看不见的潮水。
泊塔喜欢在那个时候读诗。
他声音总是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他念诗时从不看我,目光落在远处某一点上。
而我看着他被夕阳柔化的侧脸,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改变。
十月的一个雨天,我登上钟楼时发现他不在。
雨点敲打石壁,外面世界模糊成一片灰绿。
我坐在窗边等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时身上多了件外套,泊塔坐在旁边,正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天色已暗,雨还没停。
他点了一支蜡烛,火焰在微风中摇曳。
“醒了?”他没抬头,“你睡了快一小时。”
“为什么不叫醒我?”
“你看上去很累。”他合上本子,“而且,睡着的你很安静,不像醒着时那么多问题。”
我假装生气地踢了他一下,他笑着躲开。
那一刻,我忽然希望雨永远不要停,夜晚永远不要来临,我们可以一直被困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塔楼里。
“你在写什么?”我问。
他犹豫了一下,把本子递过来。
里面是各种零散的句子和素描——云的形状、树枝的线条、飞鸟的轨迹,还有诗。
“为什么写这些?”
“记忆是不可靠的,”他看向窗外。
“我想记住一些瞬间。比如刚才你睡着时,有只蝴蝶被雨困在这里,停在你的发梢。”
我心跳漏了一拍,“什么颜色的?”
“白色,翅膀边缘有点灰,像被烟熏过的雪。”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好低头翻看他的笔记。
某一页上写着:“今天山庭又穿了那件灰色衣服,领子没整理好。想替他抚平,但没有。”
我迅速合上本子,感觉脸颊发热。
他注意到了我的反应,轻声笑了一下,轻轻拿回笔记本,什么也没说。
那一刻某种默契达成:我知道了他隐藏的心事,他知道我知道了,但我们都选择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