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腊月的天色黑得格外早。
时间在调查中悄然流逝,距离春节只剩寥寥数日,山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准备祝福仪式,空气中弥漫着糯米糍粑的甜香与松枝燃烧的烟火气。
众人踩着冻得梆硬的土路,裹紧棉衣往祠堂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瑞里斯的目光突然被前方一个身影吸引。人群里,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长衫,戴着圆框眼镜,手里还抱着几本边角卷起的书册,与周围穿着粗布棉袄、扛着年货的村民形成鲜明对比,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书卷气。
瑞里斯加快脚步迎了上去,礼貌地表明自己正在调查林嫂之事的身份。
那人听到声音猛地转身,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慌乱,手指不自觉地将书本抱得更紧,指节都泛出青白。
他结结巴巴地回应着瑞里斯的问题,回答间还不时瞥向祠堂的方向,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突兀。
瑞里斯敏锐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突然意识到眼前人的神态、举止,竟与课本中《祝福》里那个“我”如出一辙——同样的欲言又止,同样在面对祥林嫂命运时复杂而躲闪的眼神,仿佛正被某种秘密压得喘不过气。
那人神色一凛,眉间蹙起两道深痕,半晌方缓缓开口:“五年前初见时,她鬓边已有银丝,倒还能见几分生气。
可上月再遇,竟是全白了,仿佛被风雪一夜染透。她拄着竹竿,碗也豁了口,身形佝偻如枯木,哪里还有半分人样,与那乞丐相比,怕也只是多了口气罢。”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游离,似是陷入回忆:“她见我走来,忽然扑将过来,那双眼直勾勾望着我,问‘一个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
我一怔,这问题实在难以作答,说有罢,并无凭据;说没有,又恐伤了她心。
只得支吾道‘也许有罢,我也说不清’。她却仍要追问,我心中慌乱,找个由头便匆匆逃回四叔家中,连步子也比平日快了几分。”
言罢,他神色黯然,似有愧意:“至于她的死因,我也不甚清楚,只听得众人传言,说是除夕夜大雪纷飞,她冻死在村口老槐树下。如此结局,想来也是命罢,可叹,可叹!”
瑞里斯垂眸不语,眉间凝着霜雪般的冷意,只将那人言语与书中字句默默比对。半晌,往昔书页间的铅字如墨痕洇开,在脑海里翻涌成篇。
那人见状,抬手整了整歪斜的领口,赔笑道:“家中尚有杂务缠身,怕是不能多叙了。”话音未落,已抬脚作势要走。
却不防肩头忽沉,瑞里斯铁钳般的手掌重重按住他单薄的肩胛,指节几乎要嵌进肉里。寒鸦惊起的聒噪声中,他压低声音道:“鲁四老爷,可与你沾亲?”
话音方落,袖中黑影一闪,渺小的星锥已顺着袖口溜进那人衣袋,绒毛蹭过绸缎内衬,簌簌作响。
那人身形骤然僵住,喉结滚动半晌,才挤出沙哑字句:“正是……正是我四叔。”镜片后的目光游移如惊弓之鸟,藏青长衫下的手指微微发颤,倒像是被戳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祠堂方向传来零星爆竹声,惊破这凝滞的空气,却惊不散两人周身萦绕的诡谲气息。
暮色如墨,将远山近树尽数浸染。众人踩着冻得咯吱作响的石板路,终于寻得一家挂着褪色酒旗的客栈。
屋檐下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晃,昏黄光晕里飘着零星雪粒,倒像是洒了一地破碎的月光。
瑞里斯倚在柜台旁,指尖摩挲着怀中沉甸甸的银锭。这是方才那人——自称鲁四老爷侄子的书生,匆匆塞给他的。
"供奉官府之用",那人递钱时眼神闪躲,袖口还沾着未拭净的墨渍。可这荒僻山村,哪来的官府衙役?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托辞罢了。
瑞里斯独坐八仙桌前,烛火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晃的影。小二将青瓷碟重重搁在桌上,酱色的酱牛肉颤了颤,腾起的热气裹着八角桂皮的辛香,却冲不散他眉间凝结的霜。
"客官,您的菜好了,请慢用。"小二甩着抹布正要转身,忽被一声冷唤钉在原地。少年指节叩着桌沿,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且留步——可晓得林嫂?"
这话似是投进沸油的冷水。小二陡然瞪圆眼睛,抹布在空中划出夸张的弧线:"哎哟!这十里八乡谁不知晓?昨儿夜里咽的气,就倒在祠堂后头的雪窠里!"
他探着脖子凑近,酒糟鼻几乎要贴上桌面,"说起来这林嫂也是个苦命人,二十六七就克死了当家的,出来帮佣没两月,又被恶婆婆捆去改嫁......"
话音像把破风箱,呼哧呼哧往外倒:"偏生新丈夫害痨病死了,独苗苗阿毛也叫狼叼走!心肝都被掏了去,她还信那神婆的鬼话,砸锅卖铁捐门槛赎罪......"小二突然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道,"您猜怎么着?前儿个上香,庙里的老倌儿当着众人面说她'罪孽深重,洗不干净'!"
瓷碗与桌面相撞发出脆响。瑞里斯往碗里斟酒,琥珀色的液体泛起细小涟漪:"多谢。"待小二摇着脑袋走远,他望着杯中晃动的烛影,忽想起白日里书生袖中滑落的槐花香囊——那绛红布面上的暗纹,此刻倒像是浸透了血的咒符,正绞着某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瑞里斯指尖摩挲着酒杯边缘,烛火在他眼底映出冷冽的光。苏澜枝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惋惜:“唉,这林嫂当真是个可怜人,建国前的女人,多半都逃不过这样的命数。”
她望着窗外渐深的夜色,眉头微蹙,“被世道磋磨得没了生气,最后连死都像片落叶,悄无声息的。”
婉婉坐在一旁,小脑袋微微歪着,正用筷子笨拙地夹着盘子里的酱牛肉。肉块滑溜溜的,好几次从筷子间溜开,她却不气馁,小嘴抿得紧紧的,眼里透着股认真劲儿。
烛火晃了晃,照亮她鼻尖沾着的一点酱汁,倒给这略显沉重的氛围添了几分鲜活。
瑞里斯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幕,脑海里却翻涌着林嫂的种种遭遇。小二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心里,那些看似无意的八卦,实则是淬了毒的刀子,一点点将人凌迟。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下,却暖不了心底的寒意——这案子,怕是比想象中更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