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日这天，漱芳斋好生热闹。
小燕子刚换了身利索的骑装，鹅黄的料子，袖口绣着缠枝莲，正牵着飞儿准备和尔康、班杰明他们去西郊骑马。
上一次骑马还是很久之前了，尔泰还未和亲蒙古，永琪还未.....
而今，也只剩他们几个。
不过好在最近这些糟糕的事并没有影响小燕子骑马的心情，自从那日和永琪话别后，她似乎更放下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阳光落在她飞扬的眉梢和亮晶晶的眼睛里，整个人活泼泼的，像极了那跃动的火苗。
乾隆站在漱芳斋的门口，已静静看了许久，他们几个沉溺在出门的兴奋中，并没有发现乾隆的身影。
重活一世，他才知道，自己曾经错过了多少这样的瞬间，前世他总以“父爱”自欺，将那些悸动、独占的念头深埋，直到失去才那般痛彻心扉。
如今，那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日益炽烈的情感，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小燕子！”他终于迈步走了进来，宠溺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这套旗装是新添置的？朕倒是头回见到，瞧着这颜色真鲜亮，衬你。”
小燕子闻声回头，咧嘴一笑，好不拘束地在原地转了个圈，“皇阿玛！好看吗？是令妃娘娘差人送来的料子，我自己想的样式呢！”
飞儿不耐地打了个响鼻，她赶紧安抚地拍了拍它的马脖子，动作熟稔有带着点男孩子气的爽利。
“皇阿玛吉祥，紫薇给皇阿玛请安。”
“臣福尔康/班杰明叩见皇上！”
“奴婢/奴才叩见皇上。”
“起来吧。”
乾隆点点头，目光却落在她的手腕上，那里空荡荡的，“朕记得前些年回部曾进宫过一对赤金嵌珊瑚的护腕，小巧精致，你戴着骑马正合适。”
他转头对身后的小路子吩咐道：“去，即刻取来。”
“皇阿玛，不用麻烦......我用不上这些的。”小燕子忙摆手。
“不麻烦，放着也是放着。”乾隆打断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温和，“那珊瑚红，配你这身鹅黄，定然好看。”
他说的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对护腕是何等的精巧珍贵，而且那护腕也本不是赐予格格的，而是本应赐给后宫妃嫔的，今天却正合时宜，以“赏赐”之名给了小燕子，他的这份感情已经在一点点失控。
他私心的觉得，那抹热烈的红，只有戴在她灵动的手腕上才不算埋没。
小路子躬身退下，脚步又快又轻，尔康和班杰明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没说话，大家似乎都已经习惯了皇上对小燕子的宠爱。
乾隆又走近了两步，很自然地抬手，拂去小燕子肩头一片不知何时落下的树叶，他的动作极为轻柔，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肩，小燕子浑不在意，还歪头看了看肩膀，笑道：“肯定是刚才在树下蹭到的。”
乾隆“嗯”了一声，收回手，指尖那一点细微的触感却挥之不去，他看着她明媚的笑脸，心底那片灼热又蔓延开来，他知道这不合礼法，不容于世，可重来一次，他只想对她好，把一切最好的都给她，哪怕这好，已经渐渐逾越了那层名为“父女”的屏障。
“去吧，早些回来。”他压下心头翻涌，声音依旧平稳，“注意安全，小心点，别又摔了。”
“知道了，皇阿玛！”小燕子冲他灿然一笑。
“尔康，班杰明，保护好两位格格，要是他们两个受伤了，朕为你们是问。”
“是，臣遵旨。”
乾隆一直目送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眼中的温柔与眷恋才慢慢收敛，恢复成一贯的深邃，若不是他的身份使然，若不是此时不合适宜，他又怎么会放任班杰明和尔康去保护她呢，他的小姑娘，他想亲自去。
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机会。
他转身想要回养心殿，却蓦地对上了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
令妃不知何时来了，正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缎袍，衬得人淡雅如菊，脸上带着惯常的、得体而温柔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
“皇上真是心疼小燕子。”令妃缓步上前，声音柔婉，“连骑装护腕这样的小事，都亲自过问，臣妾方才瞧见，那护腕是贡品里顶好的东西，皇上一直收着没舍得赏人呢，您就给小燕子，也不怕紫薇怪您偏心。”
乾隆一时语塞，他确实忘记了紫薇......
在令妃看到那护腕时，她心中警铃大作，瞬间意识到她的猜测可能是真的，皇上对小燕子的这份感情可能失控了。
她这话说得轻巧，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可乾隆却听出了其中细微的探询，令妃向来心细如发，敏感多思，他神色不变，淡淡道：“那孩子活泼好动，寻常护腕笨重，那对精巧些，她用着合适，贡品再好，放着也是死物，紫薇那孩子，也不喜欢这些，朕自然会给她别的。”
令妃笑了笑，目光却似不经意般扫过乾隆方才未小燕子拂去枯枝的那只手，“皇上说得是，只是......”她略作停顿，语气愈发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臣妾瞧着皇上最近对小燕子似乎格外上心，可是小燕子前些日子受到了惊吓，皇上还未放心？”
她十分自然地提到了“前些日子”，指的便是月前小燕子在御花园不小心摔了一跤，手肘擦破点皮的小事，当时乾隆闻讯即刻抛下御书房议事的大臣赶去，亲自盯着常寿上药，又将漱芳斋伺候的太监宫女训诫了一番，这件事传得人尽皆知。
乾隆闻言顿时心下明了，令妃这是在试探了。
他太了解令妃了。
只见乾隆面上不露分毫，只道：“她毛毛躁躁的性子，总叫人操心，朕多看着些，也是应当。”
这话听来倒是没有任何问题。
令妃却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愁绪与理解，“皇上怜爱小燕子，是小燕子的福气，只是......臣妾冷眼瞧着，皇上待小燕子，与待其他阿哥格格，终究是有些不同的，这份不同，落在旁人眼里，怕是......”
她没说完，但意思已到。
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天子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解读，过度的偏爱，本身就是一种不寻常的信号。
乾隆转过身，目光看向远处宫阙重重飞檐，沉默了片刻，他知道令妃说得对，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正在一步步踩过界限，心底的那团伙，那失而复得后唯恐再失去的恐慌，还有那日益清晰，无法再自欺的感情，都让他走向她的心更加坚定，决绝。
从他决定要走这条路开始，他便绝不回头。
“朕，自有分寸。”
他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以及一丝隐约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挣扎。
令妃闻言，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及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瞬间掠过的复杂神色。
那是疑虑，是恍然，还有一丝极力掩饰的惊悸。
她服侍乾隆多年，对他的性情了如指掌，这“自有分寸”四个字，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一种默认。
默认了那份“不同”的存在，也默认了......这份不同，并非简单的父女之情。
“是，皇上圣明。”令妃面上柔顺地应道，脸上重新挂上温婉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试探从未发生。
“臣妾炖了冰糖雪梨，皇上近日批阅奏折辛劳，不如去臣妾那儿用一些？”
乾隆看了她一眼，淡淡开口道：“养心殿还有折子要批，你差人送来就是，朕就不去了。”
“也好。”
令妃被拒，却也看不出一丝不悦。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阳光依旧明媚，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平静，但有些东西就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已悄然荡开。
乾隆知道，令妃已然察觉。
而这深宫之中，从无秘密可言。
他通往小燕子的路，注定是布满荆棘与议论的目光，可他既已重生，便再无退路。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也要披荆斩棘，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以另一种身份，他渴盼了两世的身份。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