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秦淮河畔。
“醉月楼”的朱漆招牌,在傍晚的烟雨迷蒙中,依旧招摇着昔日的纸醉金迷。然而此刻,这座雕梁画栋、笙歌不绝的销金窟,却被一股无形的、刺骨的寒意彻底冻结。
沉重的马蹄声踏碎了河畔的脂粉香风!甲胄铿锵,刀光映着暮色,如同出鞘的獠牙!范质一身深紫官袍,如同裹挟着北地风雪的煞神,亲自率领着数十名眼神冷冽如冰的皇城司精锐,如同黑色的铁流,瞬间撞开了醉月楼那扇描金绘彩的大门!
“枢密院查案!封楼!所有人原地不动!违者——斩!”
冰冷的宣告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击碎了楼内的丝竹管弦、莺声燕语!尖叫、哭喊、器皿碎裂声轰然爆发!锦衣华服的宾客、花枝招展的歌姬、精明市侩的龟奴……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乱作一团!
范质无视眼前的混乱,深潭般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二楼雅间回廊上一个试图缩入人群的微胖身影——醉月楼东家,钱四海!那张平日里堆满谄笑、八面玲珑的胖脸,此刻只剩下惊骇欲绝的惨白!
“拿下!” 范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
两名如狼似虎的皇城司士兵闪电般扑上,铁钳般的大手瞬间将瘫软的钱四海死死摁倒在地!
“搜!” 范质一步踏上楼梯,紫袍下摆扫过光洁如镜的红木阶梯,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目标明确——三楼,钱四海的私库!那里,藏着连接郑家与江南黑金帝国的命门!
沉重的包铁库门被强行撞开!一股混合着陈年账册、金银铜臭和隐秘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库房内,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堆积如山,在士兵手持的火把映照下闪烁着令人眩晕的光芒。然而,范质的目光对这些视若无睹,如同最精密的猎犬,瞬间锁定在库房最深处、一个嵌入墙壁的、毫不起眼的乌木小神龛上!
神龛里供奉的并非神佛,而是一尊笑容可掬的玉雕财神。范质眼神冰冷,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那玉雕财神的底座,用力一旋!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弹响!神龛下方的墙壁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窄缝,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金银,只有几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账册**!
范质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跳!他一把抓出那几本账册,撕开油布!借着跳动的火把光芒,目光如电般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记录的内容!
天福七年,扬州“损耗”盐引十五万引,经漕帮张勇之手,折银四十二万两,分三批汇入城南“永利”钱庄,化名“郑记”……
同年冬,金陵府衙卷宗房“意外”失火,赔偿苦主商贾之家“搬迁费”白银五万两,经醉月楼账房支出,备注“麟少”……
天福八年春,扬州盐课提举司“孝敬”郑枢密府,翡翠屏风一座,金佛三尊,折银十万两,由钱四海亲自押送入京……
……
一笔笔!一条条!时间、地点、人物、金额、去向!清晰得如同刻在墓碑上的铭文!这哪里是账册?分明是郑家盘踞江南、吸食国脉、杀人灭口、贿赂中枢的——**铁证**!是郑仁诲那条老狐狸用无数人命和白银编织的、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黑网的——**总纲**!
“郑仁诲……郑少麟……” 范质握着账册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冰冷的杀意与一丝尘埃落定的锐利!八十万两白银的窟窿,一百多条人命的血债,江南盐政的脓疮……根源在此!首恶在此!
“报——!” 一名浑身湿透的校尉猛地冲入库房,声音带着急迫,“枢相!刚截获飞往汴京的密鸽!信筒内是空白的!但……信鸽腿上绑带的暗记……是郑府独有的‘青蚨’纹!”
空白的信?青蚨纹?
范质眼神骤然一凝!好一个郑仁诲!老狐狸果然嗅到了危险!这是断臂求生不成,要……**毁尸灭迹**?!他想抹掉什么?汴京郑府里,还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东西?!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陛下呕血昏迷,龙驭危殆!汴京皇城此刻正是权力最空虚、最敏感的时刻!郑仁诲虽被圈禁,但其家族盘踞汴京百年,树大根深,府邸之内必有死士!他若狗急跳墙……
“备马!最快的马!” 范质猛地转身,紫袍带起一阵冷风,声音如同淬火的利刃,斩钉截铁,“留一队人封锁醉月楼!所有账册、人犯即刻押解回扬州!其余人,随本官——”
他一步踏出库房,目光穿透金陵迷蒙的夜雨,如同燃烧的流星,射向北方那千里之外的汴梁城!
“**回京**!”
***
汴京,皇城,太医署。
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几乎凝结成了固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巨大的药炉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墨黑的药汁,蒸汽氤氲,映照着太医们惨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绝望、恐惧和巨大压力的死寂,只有铜壶滴漏那催命般的“滴答”声,在沉重地敲打着每一根紧绷的神经。
龙榻被重重明黄帐幔围住,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帐幔之内,死寂一片。只有偶尔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艰难的呼吸声,才能证明那里面躺着的,还是一个活物。
太医院院正,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令,枯槁的手指颤抖着,再一次搭上那截从帐幔缝隙中露出的、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他的眉头死死锁紧,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凝重和……深不见底的恐惧。脉搏……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可能是最后的告别!
“院正……陛下他……” 旁边一个年轻太医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
老太医令猛地收回手,如同被烙铁烫到!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血丝,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绝望地摇了摇头。
帐幔外,陈福如同被抽掉了魂魄的泥塑木偶,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紧贴着地面。他的身体不再颤抖,只有一种彻底的、死灰般的绝望。浑浊的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两道深深的泪痕凝固在布满皱纹的脸上。陛下……他的陛下……难道真的……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几乎要将整个太医署彻底吞噬的瞬间——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撕裂天地的惨白巨闪,如同上苍睁开的、震怒的巨眼,猛地劈开了汴京皇城浓墨般的夜空!瞬间将太医署映照得一片青白!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宫阙都掀翻的——**惊雷**!!!
咔嚓嚓——!!!
雷声未绝,一声更加刺耳、更加令人心悸的碎裂声,猛地从太医署的屋顶传来!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被雷霆劈中、轰然炸碎!
“啊——!” 几个胆小的太医吓得失声尖叫,瘫软在地!
“灯!宫灯!陛下寝宫……长明灯……碎了!” 殿外传来侍卫惊恐到变调的嘶喊!
长明灯?!陛下寝宫的长明灯碎了?!!
陈福如同被这声嘶喊注入了最后的生命力,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难以置信的光芒!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撞开挡路的太医,扑向那紧闭的殿门!
“陛下——!!!”
他嘶吼着,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猛地推开沉重的殿门!
殿外,狂风暴雨如同天河倒灌!惨白的电光如同巨蟒般在漆黑的云层中疯狂扭动!在闪电撕裂夜空的刹那,陈福的目光死死钉向了乾元殿的方向!
只见那象征着帝王命脉的寝宫屋檐之下,一盏巨大的、日夜不熄的琉璃宫灯,此刻竟被一道狰狞的闪电直接劈中!琉璃灯罩彻底粉碎!灯盏内的万年灯油泼洒出来,被残余的灯芯点燃,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坠落的火球!如同陨落的帝星,带着凄厉的呼啸,狠狠砸向下方被暴雨冲刷的、冰冷的汉白玉丹陛!
轰——!
火球砸落!烈焰在暴雨中疯狂挣扎,发出刺耳的噼啪声!瞬间点燃了丹陛上铺设的猩红地毯!火光在惨白的电光映照下,妖异而绝望!
帝星飘摇!长明灯碎!
“不——!!!” 陈福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栽倒!眼前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和那团坠落的火焰吞噬!
“院正!院正!脉搏!脉搏!!!” 帐幔之内,那个一直守在榻边、负责记录脉案的年轻太医,突然如同见了鬼一般,发出变了调的、带着哭腔的尖叫!
“怎么了?!” 老太医令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动了!跳了!陛下的脉搏……跳了!!” 年轻太医指着自己手中那根连接陛下手腕的、纤细的丝线,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完全扭曲,“比刚才……有力!有力了!”
老太医令枯槁的手猛地抓住那根丝线!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丝线末端那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地震颤了一下、又一下的……跳动!
虽然微弱,如同初生幼鸟的心跳!
虽然艰难,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
但……它确确实实……在跳!在重新搏动!
“快!快!参汤!吊命的参汤!快灌下去!!!” 老太医令发出嘶哑的狂吼,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稻草!布满血丝的老眼里,瞬间迸发出狂喜的泪光!
帐幔被猛地掀开!
浓郁到刺鼻的参汤气息混合着药味,被强行灌入那苍白干裂的唇间。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太医们屏住呼吸,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突然!
那如同蝶翼般覆盖着的、浓密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死寂的灰烬之下,重新孕育起微弱却无比顽强的——**地火**!
帐幔之外,风雨如晦,雷声滚滚。
那盏坠落的宫灯残骸,依旧在暴雨中燃烧着最后的火焰,如同不屈的呐喊。
而帐幔之内,一点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生命之火,正在无边黑暗与冰冷死亡的深渊边缘,艰难地、倔强地——**重新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