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药味与血腥气如同无形的蛛网,死死黏在御书房凝滞的空气里。那方染着暗红血迹的传国玉玺,静静躺在紫檀御案狰狞的刻痕之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古篆被血污浸染得模糊不清,如同泣血的眼。窗棂紧闭,惨白的天光吝啬地漏进几缕,无力地切割着室内的昏暗。
我深陷在软榻的锦褥中,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灼痛,喉头滚动着无法吞咽的铁锈腥甜。陈福枯槁的手颤抖着,试图将那碗黑黢黢的汤药递近,浑浊的老眼里盛满了绝望的哀求。他的嘴唇哆嗦着,却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惊扰了什么。
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冰冷中沉浮,如同溺水之人。眼前阵阵发黑,唯有手中紧攥的那卷深紫色太祖遗诏,其粗糙冰冷的缎面,硌着掌心的伤口,带来一丝尖锐的真实感。那朱砂如血的文字,在昏暗中燃烧,灼烧着摇摇欲坠的神智。
“江南……不能乱……”
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带着血沫的咕哝。范质的身影,江南的烟雨,周淮安那诡异的“自缢”,八十万两白银如同巨大的、无形的漩涡,在混沌的脑海中疯狂搅动。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疲惫,但更深处的火焰却在啃噬——那是太祖血脉里流淌的不甘,是昨夜血泊中爬出的帝王刻入骨髓的执念!
“郑仁诲……” 这个名字如同毒刺,狠狠扎进混乱的思绪。那张深潭古玉般平静的脸,那双看似古井无波、实则翻涌着无尽算计的眼睛!周淮安的死,就是他的断尾!就是他对朕、对范质、对那八十万两白银无声的、最恶毒的嘲弄!他以为躲在那座被圈禁的府邸里,就能置身事外?就能看着朕和范质在江南的泥潭里挣扎?!
一股混杂着狂怒、不甘和巨大压力的洪流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骤然被一片刺目的猩红淹没!那不是幻象,是喉头再也压制不住的、滚烫的逆血!
“噗——!”
滚烫的、带着生命热度的鲜血,如同失控的泉涌,猛地从口中狂喷而出!暗红的血箭,狠狠撞在陈福递到眼前的药碗上!
哐当——!
精致的瓷碗被撞得粉碎!黑色的药汁混合着刺目的鲜血,如同打翻的污秽染料,瞬间泼洒开来!滚烫的药液溅在陈福枯槁的手上、脸上,烫得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更多的血与药,混合着碎裂的瓷片,泼溅在厚厚的地毯上,泼溅在近在咫尺的御案边缘,甚至有几滴灼热的血点,如同最后的印记,飞溅到那方染血的传国玉玺之上!
“陛——下——!!!”
陈福那变了调的、撕心裂肺的尖嚎,如同濒死野兽的最后哀鸣,瞬间撕裂了御书房的死寂!他顾不上手上的剧痛,不顾一切地扑上来,用他那枯瘦佝偻的身躯,徒劳地试图堵住我口中那不断涌出的鲜血!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血,浸透了他破旧的袍袖,染红了他花白的胡须。
眼前的世界剧烈地旋转、崩塌。陈福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涕泪横流的老脸,在猩红的视野中忽远忽近。他那绝望的嘶喊,如同隔着厚重的、灌满水的棉絮传来,模糊而遥远。全身的力气如同退潮般急速流失,冰冷的感觉从四肢百骸疯狂蔓延,瞬间吞噬了那焚心的怒火和灼热的痛楚。
“江……南……” 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有一点微弱的气流,带着血沫的腥甜,逸散在浓稠的血腥与药味之中。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中,剧烈地摇曳了一下。
然后,彻底熄灭。
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向后倒去,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深渊。最后残留的感知,是陈福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那方被自己鲜血反复浸染的冰冷玉玺,在意识沉沦的刹那,依旧沉重地压在心头。
……
“陛下!陛下——!快传太医!太医啊——!!”
陈福那完全走调、带着非人惊恐的尖啸,如同地狱的丧钟,狠狠撞开沉重的殿门,在空寂的回廊里疯狂回荡!
殿外侍立的内侍和侍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凄厉叫声惊得魂飞魄散!当看到陈福满身满脸是血、状若疯魔地扑出来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快!陛下……陛下不好了!” 一个机灵的内侍反应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和破音,连滚带爬地冲向太医署的方向!
“封锁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快!” 侍卫统领脸色煞白,佩刀瞬间出鞘半寸,厉声嘶吼!尖锐的警哨声如同厉鬼的呜咽,刺破了整个宫城午后死寂的假象!
恐慌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在宫闱深处轰然炸开!脚步声、惊呼声、器皿翻倒的碎裂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末日般的混乱乐章!
***
宫城之外,千里之遥。
江南道,扬州府衙。
森严的公堂之上,气氛凝重得如同铁板。一身深紫枢密使官袍的范质端坐主位,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眼睛,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堂下黑压压跪倒一片的地方官吏、盐商、豪强。空气里弥漫着汗水、恐惧和一种无声的绝望。
“……周淮安自缢,死状蹊跷,勒痕重叠,血书笔迹存疑……” 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按察司属官,正低头念着验尸格目,声音干涩,额角冷汗涔涔。
范质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案角。声音不大,却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一个跪伏之人的心头。他面前摊开的,是如山堆积的卷宗、账册、供词。八十万两白银的缺口,如同一个巨大的、流着脓血的疮疤,在这些纸页间无声地呻吟。
“……初步追缴赃款赃物,折合白银约……约四十五万两……” 属官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微不可闻。
四十五万两?范质的指尖猛地一顿。
距离八十万两,尚差整整三十五万!距离陛下限期追回所有亏空的旨意,时间已过去一半!
更关键的是,周淮安这根线,在他抵达扬州、准备深挖的前夜,被人干净利落地掐断了!自缢?好一个干净利落的“畏罪自杀”!这背后那只手,快、狠、准!显然是算准了时机,要将所有指向深处的线索彻底斩断!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蛇,悄然缠上范质的心头。他几乎能想象到此刻汴京皇城之中,那座被圈禁的府邸里,那双深潭古玉般的眼睛,正隔着千里烟波,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注视着扬州的乱局。
郑仁诲!
你以为断掉周淮安,就能高枕无忧?就能看着本官在泥潭里无功而返?!
范质深潭般的眼底,骤然掠过一丝极其锐利、如同淬火寒冰的锋芒!
就在这时!
一名风尘仆仆、穿着皇城司特有的暗褐色劲装的信使,在府衙卫兵惊愕的注视下,如同鬼魅般直接闯入公堂!他无视满堂跪伏的官吏,无视森严的仪轨,径直冲到范质案前,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封密封的、带着三道朱红火漆印记的——**密信**!
“枢相!汴京八百里加急!宫内……宫内急变!”
信使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
“急变”二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范质心头!他深潭般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直平稳如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没有任何犹豫,他一把抓过那封密信!
指尖触碰到火漆的瞬间,一种极其不祥的冰冷预感,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刺入他的神经!
撕开封口。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质地坚韧的宫廷专用笺纸。
上面没有抬头,没有落款。
只有一行用朱砂匆匆写就、字迹甚至带着一丝颤抖的、触目惊心的字:
> **“主上呕血昏厥,龙驭危殆!江南事,速决!切切!”**
朱砂如血!字字如刀!
嗡——!
范质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眼前猛地一黑!握着信笺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
呕血……昏厥……龙驭危殆……
陛下!!!
那昨夜在乾元殿血泊中挺立的身影,那嘶哑着说出“连根拔起”时眼中燃烧的火焰,那苍白憔悴却依旧如山岳般沉重的威压……瞬间在范质脑海中炸开!
汴京宫变才几日?!龙椅上的血尚未干透!陛下竟……
巨大的冲击让这位新任枢密使那深潭般的心境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惊骇、忧虑、难以置信……无数情绪如同狂潮般冲击着他!但他强行压下所有翻腾的思绪,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最初的剧震之后,以惊人的速度沉淀下来,化为一片更加幽深、更加冰冷的寒潭!
目光再次扫过那行朱砂血字。
“江南事,速决!切切!”
速决!
范质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堂下跪伏的扬州府尹那张惨白流汗的脸上!
那府尹被他目光一扫,如同被毒蛇盯上,身体猛地一抖,几乎瘫软在地!
“吴府尹。” 范质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本官再问你最后一次。”
他缓缓拿起案头一份关于扬州府库历年盐引调拨的卷宗,指尖轻轻点在一个被朱砂圈出的、异常刺目的年份和数字上。
“天福七年,扬州府库额外调拨的‘损耗’盐引,比往年足足多出三成!这多出来的十五万引盐,批条上盖的是你扬州府衙的大印!它们……去了哪里?”
府尹吴文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枢相……枢相明鉴……那……那都是……都是按……按旧例……”
“旧例?” 范质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他不再看吴文渊,目光转向跪在吴文渊侧后方、一个穿着绸缎、体态肥胖、此刻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大盐商。
“刘万贯。”
被点到名字的胖盐商如同被雷劈中,猛地一颤,惊恐地抬头。
“本官查过你‘万通盐行’近三年的账。” 范质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天福七年,你行凭空多出一笔巨款,来源不明,数额……恰好与十五万引‘官盐’的市价相仿。这笔钱……”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向面无人色的吴文渊,“吴府尹,你夫人娘家在金陵新置办的那座带三十顷水田的庄园……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轰——!”
吴文渊最后一丝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身体剧烈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彻底瘫倒在地,涕泪横流,语无伦次:“枢相饶命!饶命啊!是……是郑……是郑枢密!不不!是罪臣!是罪臣鬼迷心窍!是周淮安!是他逼我的!那钱……那钱……”
他猛地指向面如死灰的刘万贯:“是他!是他经手的!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吴文渊!你血口喷人!” 刘万贯惊骇欲绝,肥胖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扑向吴文渊,状若疯虎!
“拿下!” 范质厉喝!
早已守在两侧的皇城司精锐如狼似虎般扑上,瞬间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死死摁在地上!
公堂之上一片死寂!只剩下吴文渊绝望的哭嚎和刘万贯粗重的喘息。
范质缓缓站起身。深紫色的官袍在昏暗的公堂里如同凝固的阴影。他看也没看地上那两条瘫软的蛆虫,目光如同穿透府衙的屋顶,投向了汴京的方向,投向了那深宫之中生死未卜的帝王。
陛下的血,不能白流。
江南的脓疮,必须挖干净!
无论牵连多广,无论背后是谁!
他猛地转身,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狠狠砸向死寂的公堂:
“吴文渊、刘万贯,押入死牢!严加看管!”
“即刻查封扬州府衙所有卷宗、账册!封存府库!”
“按察司、皇城司所属!” 他的目光扫过堂下那些被这雷霆手段震慑得魂不附体的官吏,“随本官——”
一字一顿,如同冰锥凿地:
“**抄家!**”
扬州城,乱了。
沉重的马蹄声踏碎青石板路的宁静,甲胄铿锵,刀兵出鞘的寒光撕裂了午后慵懒的烟雨。一队队身着暗褐色皮甲、眼神冷厉如刀的皇城司精锐,如同黑色的潮水,在手持枢密院金批火签的范质亲自率领下,沉默而迅猛地扑向扬州府衙、扑向盐商巨贾的深宅大院、扑向那些隐匿在繁华之下、盘根错节的据点!
“奉枢密院令!查抄逆产!抗命者——格杀勿论!”
冰冷的宣告如同丧钟,在扬州城的上空回荡。
高门被粗暴撞开!朱门绣户内瞬间鸡飞狗跳!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哭嚎、男人的怒骂与哀求……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哀鸣。精致的瓷器被砸碎,华丽的绸缎被践踏,沉重的檀木箱柜被撬开,白花花的银锭、黄澄澄的金条、一叠叠隐秘的田契房契、一本本记录着无数肮脏交易的账册……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蛆虫,被粗暴地翻检出来,登记造册,贴上封条!
范质一身紫袍,如同冰冷的煞神,矗立在扬州府衙那象征着地方最高权力的正堂中央。他脚下,是跪倒一片、面如死灰的府衙属官。他面前的长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卷宗被急速地翻阅、核对。皇城司的文书官额头冒汗,笔走龙蛇,朱笔在一个个名字、一串串数字上重重圈点,每落下一笔,都如同在生死簿上勾掉一个名字。
“报!刘万贯外宅地窖,起获藏银十五万两!金器玉器无算!”
“报!漕帮总舵秘库,查获私盐三万引!与盐运使衙门批文存根数目不符!”
“报!城南‘永利’钱庄,账目混乱,发现多笔大额不明款项汇入,疑似销赃洗钱!主事已锁拿!”
一条条冰冷的汇报如同雪片般飞来。
范质面无表情,深潭般的眼睛只盯着那些被朱笔圈出的名字和数字,指尖在长案上划着无形的线。吴文渊……刘万贯……扬州盐运副使……漕帮大龙头……金陵“通源”柜坊……郑氏旁支在扬州的代理人……
一张由金钱、权力、血缘编织的、笼罩整个江南盐政的巨大黑网,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