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岁的孩子大多还不怎么记事,如果可以,我大概也是不想有着如此清晰明了让人恐惧至深而无法摆脱的梦魇。
“你,一定是因为你太凶,你爹娘才不要你的,哈哈!没娘养的孩子!”其实来自孩子的恶意才是最深的,因为一个孩子,他的天地,只有那么小,痛起来,便是整个世界。
我早就不屑于和孩子争这样的长短,心想同样是在孤儿院的你不也是没娘养的孩子么?即便那时候我也是个孩子。
而那时候我反抗的唯一方法就是,用拳头。
我不大爱打架,但一打架必定见血,骨肉相撞的声音、猩红的血液总能让我感受到莫大的快感,几个孤儿院老师把我拉住,骂骂咧咧扭送我去院长办公室。
“我看啊,那孩子说的没错。这么暴虐,哪个父母受得了?”
辱骂声不绝于耳,一点一点刺入心扉,剧痛后又逐渐麻木。
我紧紧攥住拳头。
每个孩子都会有一个自己的世界,那时我的世界,就是那个老院长——整个孤儿院对我最好的人。所以老师对我又打又骂送我去办公室的时候我是不怎么害怕的,甚至有几分窃喜。
只有他才会毫不介意的、毫不吝啬的把那种干净温暖的目光给我,伸手摸我的头。
那时候还不懂什么生生死死,但看老院长,总有种快要抓不住的预感。他真的很老了啊。
我没有名字,他便摸着我的头喊我的编号。很奇怪啊,冷冰冰的编号在他嘴里喊出来,就多了几分温暖。他总说:“你要相信啊,这世界再黑暗,也是会有光明的。”
那点摇摇欲坠的光芒在我黑暗的生命里摇曳了许久。
送老院长走的那天,身边的孩子都哭作一团,只有我静静看着他的灵柩,眼圈都没有红一下。伤感涟漪一般荡漾不绝,沉重如泰山的伤感压在心头,却宣泄不得。我居然只记得他姓肖,除此之外,竟一无所知。
“我就说他是个没心没肺的,老院长活着的时候对他这么好,死后他连眼泪都没掉一滴。”
自然,长相不算出众,脾气暴虐甚至嗜血,过于凉薄的我在孤儿院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生活不过就是一张布满荆棘的路途,而我能做的,只有面无表情踏过这条路,留下鲜血淋漓支离破碎的过去。
我发过誓,我不会哭的,当然不会。我的枕头下面藏着一盒过期许久的月饼,那是我记事以来的第一个中秋,老院长亲手放在我手里的。
别人的月亮在天上,而我的,藏在我小小的枕头下。
脾气自然是愈发暴虐,却总记着老院长的话。也许是自老院长死后便隐约明白了死亡的含义,我嗜血,却在最初的时光里并没有逾越道德的底线。
第一次明白自己其实就是个变态,是偶尔有一次路过屠宰场。说实话,那时的我仿佛听到了某种美妙的音乐。但我并没有满足于此。人之所以对灵长类的动物难以下咽,是因为会有兔死狐悲的感觉,会有道德上的负罪感。
可我没有。我心里压抑着一种微妙的渴望,我发现我不再满足于打架……
在少年的时光里我愈发偏激,一个小小的孤儿院也不见得能拦住我,但很多次骑在可以通往外界的墙壁,心里竟然一片迷茫。那时的我内心难得平静,看着月光微撒,好像又看见了老院长。
“喂,那个孩子,你下来,不能坐在那,很危险——”
我扭头看这个略微面生的老师。
“是、是你?你是不是想跑走?!我早就听说了,你这孩子从小就暴虐,前院长那么好的人,听说都是你……”
他都没来得及把最后一句话说完,便惊诧地盯着自己脖颈喷涌的血液缓缓倒下。
居然没有初次杀人的那种慌乱,我甚至有种心满意足的平静,一种莫大的快感。
我甚至忍不住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刀上的血迹。至此,我真真切切明白了,我,就是个变态。
我逃走了。
往后流浪的几年里我的暴虐也未曾有好转的迹象,好在内心仍守着一份微光。这份暴虐,幸运的在可控范围之内。
杀人无数,心存光明。世人大概,也是不解。
没关系,不重要。
那年,我遇到一个老和尚。
是我动手杀人的时候,他出手拦下了我。
原本是想躲开的,可偏偏他的眼神,和老院长是那么相似。
“孩子,你叫什么。”
“无名无姓”四个字辗转于口舌,终究是没说出口。我看着他身后不知是谁在墙上题写的一首苏轼的定风波,将那句“也无风雨也无情”默念几句后,开口道:“肖自在。”
他笑了笑。
他应该是看见我眼底的猩红的,可他并没有说什么,只道:“阿弥陀佛,老衲与你有缘,又见你无处可去,不如随老衲,皈依这佛门罢!”
自此我随解空和尚皈依佛门,法号宝静。
师兄宝闻脾气暴躁,却难得是个和蔼人。我自幼冷僻不爱与人来往,他却不厌其烦与我谈天说地。
少林寺日复一日练功念佛枯燥了些,心却难得的静。
如果我不是个变态,如果。
师父知我病态,却未曾点破,只以卫道的名义带我游走各地,同师兄宝闻一起。
师兄偶尔埋怨师父偏心我,总是让我出手,而师父只是笑,并不解释。
可自己的病态却是一日复一日的难以压抑,万丈佛光也未曾消融我内心的魔性。我,我……失控了,失手打死了香客,并一发不可收拾。
几个问询赶来的师兄师伯,也……
我入他门下十几年,却终究是让他失望了。
“要么,交由公司处理,要么废他经脉,逐出师门。只还只是因为你是解空的弟子,让你选择。不然,哪一条你都逃不掉。”
师父看我一眼,缓缓道:“他罪大恶极,伤及无辜,本该如此,不必看在我的面子。”
我低着头,平静的接受一切。佛家的因果报应,也便是如此。玩弄别人之前,自己也要做好成为玩物的准备。
师兄宝闻愤恨道:“他失控的时候甚至还想杀师……”
师父道:“宝闻闭嘴,这儿轮不到你插嘴。”
“他是罪大恶极,但毕竟是我的弟子,是我管教不力。我自请代他自废经脉,并护他心性。”
“师父不可!”我惊诧,师兄亦是红了眼睛。
“我的决定,你们无需多说,我自有分寸。”师父道。
我只是听说,经脉被废,要忍受非常之苦。
被押走那天,我请求去看师父。
师父静坐在椅子上,身旁没有师兄陪着。我想喊他师父,却突然想到自己已经被除名。
他却道:“宝静,你听我说。”
我心头一酸,看着这个枯瘦的老人。他这么喊我,是还肯承认我。
“我知你心魔炽盛,天性难改。至此你我师徒缘分已尽,但我最后,最后要求你一件事。”
“师父请说。”
“倒数第二步。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败于心魔,想要大开杀戒,那么,先杀我。”他死死盯着我,眼睛明亮。
“宝静答应。”我,缓缓跪下。
“宝静谢师父不杀之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