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京城,被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覆盖。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无声地落在红墙黛瓦上,落在挂满彩灯的树枝头,落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上,将这座喧嚣的都市温柔地包裹进一片静谧的银白里。
空气凛冽而清新,家家户户窗户透出的暖黄灯光,蒸腾着饭菜的香气和团聚的欢声笑语,在雪夜里氤氲开人间最温暖的年味。
王家小院,更是热闹非凡。
客厅里,超大屏幕的电视正播放着热闹喧天的春晚,歌声笑声掌声混杂在一起,烘托着节日的喜庆。
大圆桌上早已摆满了丰盛的年夜饭:油亮诱人的红烧肘子、晶莹剔透的松鼠桂鱼、碧绿鲜嫩的清炒时蔬、热气腾腾的三鲜饺子……
王也还在厨房里忙碌着最后一道汤,锅铲碰撞声和林笑笑的吆喝声不断传来:“老王!饺子快好了,准备醋碟子!乐乐!别光顾着看电视,把果盘端过去!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慢点跑!”
乐乐早已成家,此刻正被自己刚会走路、虎头虎脑的儿子追得满客厅跑,小家伙穿着红彤彤的唐装,咯咯笑着,像个小炮弹似的撞进外公的怀里。
乐乐的女儿则安静的自顾自的玩着玩具,时不时扒拉一下诸葛桐,要爸爸夸一夸。
王也乐呵呵地接住外孙,用胡茬蹭他的小脸,惹得小家伙哇哇大叫又笑个不停。
乐乐叉着腰,假装生气:“爸!您别老惯着他!皮死了!”
这是王家十几年来最热闹的一个除夕——乐乐带着诸葛桐和两个孩子回来了。
小院里充满了孩子的嬉闹声、电视的喧哗声、锅碗瓢盆的交响曲,以及林笑笑中气十足却充满幸福的“指挥”声。
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模糊了外面纷飞的雪花,更衬得屋内暖意融融,如同一个隔绝了外面寒冷世界的温暖堡垒。
此刻,一辆低调的黑色保姆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了王家小院斜对面的街角阴影里。
车窗降下一道缝隙,冷冽的空气夹着雪花瞬间涌入。
张禾禾坐在后座,身上还裹着厚重的羽绒服,脸上带着精致的舞台妆尚未完全卸干净,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她刚刚结束一场重要的跨年晚会直播,作为压轴嘉宾连唱带跳了三首歌,此刻嗓子还有些微微发哑。
她的目光,透过车窗缝隙和漫天飞舞的雪花,静静地落在对面那扇熟悉的院门上。
门楣上挂着两个崭新的红灯笼,在风雪中轻轻摇曳,映照着门框上贴着的春联,透着浓浓的年意。
透过窗户上朦胧的水汽,能隐约看到屋内晃动的人影,听到隐隐传来的、属于乐乐孩子那清脆稚嫩的笑声,还有林阿姨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一种强烈的、近乎贪婪的渴望瞬间攫住了她。
她想推开车门,穿过这片温柔的雪幕,走进那扇门,融入那片暖黄的光晕和喧闹的人声里。
她想闻闻王也叔叔炖的汤的香气,想尝尝林阿姨包的饺子,想捏捏乐乐孩子的小胖脸,想……或许,只是或许,能在那片热闹中,捕捉到一丝属于那个人的、清冷又熟悉的气息。
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握紧了羽绒服的边缘。冰凉的指尖被布料包裹,却驱不散心底涌上的那股更深的寒意和……怯懦。
她今天在舞台上光芒万丈,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可在此刻,在这个飘雪的除夕夜,站在那扇熟悉的院门前,她却像个近乡情怯的孩子。
她怕。怕自己风尘仆仆的疲惫会打扰了那份纯粹的团圆温馨;怕林阿姨看到她,又会忍不住心疼地唠叨她瘦了、累了;更怕……
当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那个靠窗的位置时,看到的依旧是冰冷的、无人落座的空荡。
上一次中秋的失落感,还清晰地留在心底。
那张空椅子,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司机透过后视镜,小心地询问:“禾禾姐,要过去吗?”
张禾禾猛地回过神,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眼底那丝脆弱和渴望狠狠压了下去。
她松开紧握的手,脸上迅速恢复成惯常的、属于影后的平静疏离。
“不用了。”她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有些清冷,“把东西拿下去,放在门口就好。”
助理立刻应声,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巨大礼盒和一个保温食盒下了车。
礼盒里是给王也和林笑笑的高档滋补品,以及给乐乐孩子的昂贵玩具。
保温食盒里,则是她特意让助理去排了很久队才买到的、王家人都爱吃的某家老字号秘制酱肉和点心。
助理快步穿过飘雪的街道,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王家院门的台阶上,避开了积雪。
他按了一下门铃,然后迅速跑回车上。
门铃声在院内的喧闹中显得有些微弱,但很快,院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
林笑笑围着围裙探出头来,脸上还带着忙碌的红晕。
她一眼就看到了台阶上堆着的东西,以及那辆迅速启动、消失在街角雪幕中的黑色车影。
“哎?这是……”林笑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瞬间涌上复杂的情绪,有惊喜,更有浓浓的心疼和失落。
她快步走下台阶,不顾雪花落在头发上,朝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张望,徒劳地喊着:“禾禾?是禾禾吗?你这孩子!来了怎么不进来啊!外面多冷啊!”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有些孤单。
回答她的,只有呼啸的风雪和车轮碾过积雪的沙沙声,渐行渐远。
林笑笑站在风雪里,看着那堆包装精美的礼物,又看看空荡荡的街道,重重地叹了口气,眼圈微微发红。
她弯腰抱起东西,嘴里喃喃地念叨着:“这孩子……这孩子……总是这样……”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怜惜。
与此同时,数百公里之外,国家某偏远试验基地。
这里没有万家灯火的温暖,没有除夕夜的喧嚣,只有无边无际的荒凉和呼啸的寒风。
巨大的试验装置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匍匐在茫茫雪原之上。
基地内部,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与节日格格不入的肃穆和紧张。
王慕林裹着厚厚的军大衣,戴着棉帽,站在基地外围一处高耸的观测平台上。
寒风卷着雪粒子,刀子般刮在脸上。他手里拿着高倍望远镜,正全神贯注地观测着远处试验场核心区域几个关键传感器的状态。
明天凌晨,将进行一项至关重要的低温点火试验,容不得半点闪失。
对讲机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和同事简洁的汇报。王慕林冷静地回应着指令,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他的脸冻得有些发青,呼出的热气瞬间凝结成白雾。
长期的腰伤在这样的严寒和高强度站立下,如同被唤醒的毒蛇,在脊椎深处隐隐作痛。
观测间隙,他放下望远镜,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的脖子。
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远方。基地的灯火在风雪中如同孤岛,视线所及,只有一片白茫茫的、被黑暗吞噬的荒原。
除夕夜?这个概念在基地高强度的工作节奏下,早已被压缩成一个模糊的符号。
他下意识地摸向大衣内袋,那里放着他那台特批的卫星加密电话。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出来。
屏幕亮起,信号微弱地跳动着。他点开信息界面,最新一条是乐乐几个小时前发来的:
乐乐:[图片]
乐乐:哥!除夕快乐!看!家里多热闹!妈包的饺子快把我撑死了![笑脸][笑脸]你那边怎么样?一定要注意安全!
点开图片。依旧是王家那熟悉的客厅,比中秋时更加热闹。
满桌佳肴,电视里春晚歌舞升平。乐乐和诸葛桐抱着两个孩子对着镜头做鬼脸,小家伙笑得见牙不见眼。
王也正夹着一个饺子往嘴里送。
林笑笑举着锅铲,笑得一脸满足。
照片的角落,张禾禾送来的那个巨大的礼盒安静地放在沙发旁,格外显眼。
王慕林的目光在那礼盒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在照片里每个人洋溢着幸福和温暖的脸上。
一种浓重的、如同眼前这片荒原般无边无际的孤寂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仿佛能隔着冰冷的屏幕,感受到千里之外那个小院里的温度,听到孩子的笑声和妈妈的唠叨。
指尖悬在拨号键上,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张禾禾”——就在通讯录的最顶端。
寒风吹得他手指几乎失去知觉,心口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渴望。
他想听听她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除夕快乐”。
想问问她,今晚的舞台是不是很顺利?想告诉她,雪很大,注意保暖……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翻腾。
最终,他只是对着那串冰冷的号码,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仿佛说了句什么,却被呼啸的风声瞬间撕碎、卷走。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按下了删除键。
屏幕暗了下去。
他将冰冷的卫星电话塞回内袋,重新举起望远镜,将冻得发痛的脸颊贴上冰冷的目镜。
风雪更大了,视野里一片模糊。观测平台上,只剩下他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像一尊凝固在风雪中的黑色雕塑,守望着这片与万家灯火隔绝的、寒冷而孤寂的荒原。
远处,试验装置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如同沉默的巨兽,等待着黎明的唤醒。
王家小院里,林笑笑将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招呼着大家:“来来来,吃饺子啦!乐乐,给你哥打个电话,问问他那边咋样了?这大过年的……”
乐乐应着,拨通了电话,听筒里却只传来单调的忙音。
林笑笑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却觉得今天的馅儿,好像有点咸了。
街角的阴影里,那辆黑色保姆车早已消失在茫茫雪幕中。后座上,张禾禾将脸转向车窗外不断倒退的、被雪覆盖的模糊街景,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滑过冰凉的脸颊,迅速消失在羽绒服的毛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