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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薰衣草

万千花语

南法盛夏的阳光总是慷慨到近乎暴烈,毫无保留地泼洒在瓦朗索勒高原无垠的土地上。站在田埂高处望去,眼前只有一片浩荡汹涌的紫色海洋。风过处,细碎的花浪便翻滚起来,仿佛大地在无声地呼吸,浓郁的、带着清苦药感的甜香,便如实质般沉甸甸地裹缠住人的每一寸肌肤与呼吸。这就是我守护的世界,普罗旺斯心脏里最壮阔的一片薰衣草田。

“星辰姐!东边那几垄灌溉阀好像又有点堵了!”年轻助手米娅的声音穿透花浪,带着点被阳光晒透的干哑,从稍远的花丛里冒出来。

“知道了!”我扬声应道,弯腰拾起田埂上沾着泥土的扳手,指尖拂过几串沉甸甸垂下的花穗,那饱满的紫色仿佛要滴落进脚下的红土里。七年的时光,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松土、灌溉、驱虫、收割中,被薰衣草的气息浸透、染紫,然后沉静地流淌过去。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片绚烂到令人心颤的紫色花海深处,藏着一个沉默的坐标,一个锚点,固执地钉在时间的洪流里。七年前,就在这田边那棵古老橄榄树投下的斑驳光影里,林燃穿着笔挺却略显生涩的星际探索预备役制服,笨拙地为我别上一枚小小的、用薰衣草干花压制成的胸针。阳光落在他眼底,跳跃着少年人独有的、近乎狂妄的星芒。“等着我,星辰,”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进我心里,“等‘深空号’返航,我带你去看真正的星云。然后,我们就在这里结婚。”他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抱整个瓦朗索勒高原的风,指向这片无边无际的紫色,“让整个普罗旺斯的花都为我们作证!”

他走的那天,巨大的星际飞船在晴空下化为一个沉默的光点,迅速被无垠的蔚蓝吞噬。他带走了橄榄树下的誓言,也带走了我此后的目光所能企及的所有星辰。从此,我的宇宙坍缩了,只剩下脚下这片紫色土地。我拒绝了所有迁移或离开的建议,固执地留在这里,成为这片花田的守望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知道“深空号”的航线漫长而充满未知,星际通讯昂贵且时有中断,但我相信,只要守着这片紫色,就像守着我们约定的灯塔,远航的人,终会循着这独一无二的光标归来。

普罗旺斯的阳光依旧炽烈,但今年的风里,似乎提前混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我蹲在田垄间,指尖拂过几株明显矮小、花穗稀疏发蔫的薰衣草,心一点点沉下去。连续几周反常的少雨和几场不合时宜的晚霜,让这片一向坚韧的土地显出了疲态。曾经饱满挺立的花穗,如今无力地耷拉着脑袋,那标志性的浓郁紫色也褪去了几分鲜活,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倦怠感。焦虑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爬上我的脊背。这片紫色,是我赖以呼吸的空气,更是我沉默守望的全部意义。若它枯萎了,我等待的基石又在哪里?

就在这忧虑日益深重之时,那个熟悉的日期悄然临近——林燃离开的纪念日,也是过去六年里,一个神秘花束必定抵达的日子。

那天清晨,阳光依旧泼辣,带着灼人的热度。邮箱里,安静地躺着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狭长纸盒。它准时得如同宇宙运行的定律。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拆开素净的包装,依旧是那种带着特殊韧性的保鲜纸,里面是一束被精心捆扎好的薰衣草。花穗饱满,颜色是今年田里罕见的、近乎于燃烧的深紫,浓烈得仿佛要灼伤人的眼睛,带着一股极其新鲜、清冽逼人的药草香气,这香气如此霸道,瞬间压倒了周遭因干旱而略显萎靡的空气。

是他吗?还是某个知晓我故事的人,在代替某个杳无音信的灵魂,固执地履行着一种无声的约定?这念头每年都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我颤抖着手指,近乎粗暴地拨开那层层叠叠、散发着致命香气的紫色花穗,近乎偏执地翻找着。内心深处那个微弱的、明知荒谬却无法扑灭的期盼——一张写着潦草字迹的纸条,哪怕只有一个字。

指尖突然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坚硬的微小凸起。它被巧妙地藏匿在花茎根部缠绕的细麻绳里,像一颗深埋的种子。我的心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那是一个微型数据芯片,比我的小指甲盖还要小,泛着冷冽的金属幽光。

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那枚小小的芯片。我跌跌撞撞冲回小屋,阳光穿过窗户,在蒙着薄尘的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桌角那台老旧的个人终端,还是林燃当年淘汰下来留给我记账用的。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塞,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冰凉的芯片插入侧面的读取口。

屏幕先是黑了一下,随即猛地亮起!没有预想的文字,没有静态的图像,出现的,是一片深邃、广袤、令人瞬间失语的宇宙之海!

无数或明或暗的星辰悬浮在这片无垠的黑暗幕布上,缓慢地、庄严地旋转、运行。巨大的、色彩斑斓的螺旋状星云如同宇宙绽放的瑰丽花朵;密集的星团闪烁着钻石般冰冷而璀璨的光芒;拖着长长慧尾的光点无声地划过视野;远方,是如同薄纱般弥漫的星际尘埃带,被未知的恒星照亮,晕染出梦幻的玫瑰红与幽蓝……这是只有在最遥远、最深邃的太空边缘,才能目睹的壮丽奇观。

我屏住了呼吸,仿佛整个身体都被吸入了这片浩瀚的星海。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到让我灵魂为之战栗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穿透了这宇宙的寂静,低沉地响起,带着电流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最温柔的耳语,直接叩击在我的耳膜上,震得我心脏发麻:

“星辰,看,这是‘深空号’窗外掠过的NGC 2392(爱斯基摩星云),像不像一个戴着毛茸茸兜帽的脸?…这里是第173航段,距离你,嗯…大约有3.7光年那么远。飞船刚刚穿过一片小行星带,颠簸得厉害,咖啡全洒在操作手册上了,真想念你煮的薰衣草茶……”

林燃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他惯有的、那种专注探索时的微哑和不易察觉的兴奋。我的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只剩下屏幕上那片旋转的光影和耳边那失而复得的声音。

画面随着他的讲述切换着。有时是舷窗外急速掠过的陌生恒星系,巨大的气态行星带着光环在黑暗中沉默旋转;有时是飞船内部狭窄的通道,一闪而过的金属墙壁上贴着几张小小的照片——其中一张,赫然是我站在薰衣草田里、戴着草帽的侧影!照片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泛白。他的声音持续着,像一条温暖的溪流,在冰冷的宇宙图景中流淌:

“…第四年补给日,收到了后方传来的数据包,里面有瓦朗索勒的航拍图。那么大一片紫色,在屏幕上亮起来的时候,整个观测舱的人都‘哇’了一声…我告诉他们,那是我家的地标,是我要回去的地方…”画面切换,一片广袤的紫色花田俯视图短暂地覆盖了星辰,正是我的花田!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那份独特的形状我绝不会认错。

“…第七年,我们抵达了此次探索的极限坐标‘回望点’。在这里,连太阳都成了一颗普通的、不起眼的小亮点…”画面陡然变得无比深邃空旷,背景星辰稀疏,一颗暗淡的黄色小星孤独地悬在画面一角,渺小得令人心慌。林燃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再响起时,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温柔和一种穿越了漫长光年距离的清晰力量:

“星辰,你知道吗?飞船的超级望远镜转向那个方向,对准那颗黯淡的小黄点——我们的太阳系时,所能看到的光,其实是七年前发出的。也就是说,我现在看到的你,是七年前的你,正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里忙碌着,或许在为今年的雨水太少发愁…”

屏幕中央,那颗代表太阳系的黯淡小黄点被一个温柔的光圈轻轻标出,放大。光圈稳定地闪烁着,仿佛一颗宇宙彼端微弱却执着的心跳。

“他们都说宇宙的中心是某个巨大的黑洞,或者是宇宙大爆炸的奇点…”林燃的声音带着笑意,却无比清晰,如同宣言,穿透了七年的静默与无垠的虚空,一字一句,重重地敲打在我灵魂的鼓膜上:

“可对我来说,星辰,无论飞船航行到哪里,无论窗外有多少奇观…**你才是我的宇宙中心。唯一的,永恒的坐标。**”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屏幕上的星图并未消失,而是在浩瀚的宇宙背景中央,由无数闪烁的光点,缓缓勾勒、汇聚成两个巨大的、清晰无比的汉字——星辰。那是由整个宇宙的星光,为我写下的名字。

小屋外,薰衣草田在风中起伏。屋内,我死死捂住嘴,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身体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七年的等待,七年的孤独,七年的猜疑和深埋心底的恐惧,在这一刻被这穿越星海的告白彻底击碎。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滚烫地冲刷着脸颊,滴落在陈旧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那枚小小的芯片仿佛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灼烧着我的掌心。

原来他从未忘记。原来他一直在宇宙的尽头,以光年为尺,丈量着归途。原来我守候的这片紫色花田,并非无声的独语,而是宇宙两端,两个灵魂之间最深沉的回响。

第二天,我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走向那几垄濒临枯萎的薰衣草。阳光依旧炽烈,但心头那份沉甸甸的绝望阴霾,已被昨夜那场星海风暴彻底涤荡干净。我蹲下身,用花铲小心地松动板结发硬的土壤,指尖触摸着那些蔫蔫的花枝,动作是从未有过的轻柔与耐心。米娅跑过来,脸上带着不解:“星辰姐,这些…还有救吗?水车那边……”

“有救。”我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平稳笃定,迎着刺目的阳光眯起眼,望向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深处,“再等等。”

等待不再是枯坐的煎熬。芯片里的星图与话语,如同注入了这片土地的灵魂。我近乎偏执地照料着那些病弱的植株,调配营养液,调整滴灌。日子在松土、浇水、期盼中流过。就在普罗旺斯最盛的花期即将遗憾落幕之际,奇迹悄然发生。那些被我精心呵护、几乎被判了“死刑”的植株根部,竟在某个清晨,怯生生地探出了几簇极细嫩、却异常鲜亮的紫绿色新芽!它们柔弱,却带着一种不可阻挡的倔强,刺破了干硬的红土,向着灼热的阳光伸展。这微小的生机,如同宇宙深处传来的微弱信号,点亮了我眼中沉寂已久的星火。我的宇宙中心,似乎终于要迎来它的归航。

就在新芽顽强生长的几周后,一个寻常的黄昏。夕阳正将它最后的、熔金般的色彩泼洒在辽阔的紫色原野上,给每一株薰衣草都镶上了耀眼的金边。我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抹去额角的汗珠,习惯性地抬眼望向天际线。就在这时,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片纯净暮色中的异物,闯入了我的视线。

它很高,非常高,悬停在城市方向与花田交接的辽阔空域,庞大得令人心颤。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它流线型、充满未来感的冰冷轮廓,绝非寻常的民航飞行器。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像一头来自深空的沉默巨兽,投下的巨大阴影缓缓移动,覆盖了一小片正在风中摇曳的薰衣草。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惊愕与某种荒诞预感的电流,瞬间窜过我的脊椎。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几乎要挣脱束缚。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沾满泥土的花铲,木柄粗糙的纹路硌着掌心。

那艘庞大的飞行器腹部,毫无预兆地,亮起了一排幽蓝色的信号灯。灯光有节奏地明灭着,并非杂乱无章。我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闪烁的蓝光,大脑在极度的震惊中艰难地运转、解码。

短…短…长…短…长…

一个最简单的、最原始的、却刻进了我灵魂深处的摩尔斯电码信号,由这冰冷的星际造物,在普罗旺斯的黄昏天空,清晰地打出:

**“… . – . .- .-. -”**

“S…T…A…R…” 我无声地、颤抖地拼读着那个单词,嘴唇哆嗦得无法发出声音。

最后一个电码信号落下,飞行器腹部的蓝光骤然熄灭。紧接着,一阵低沉却并不刺耳的嗡鸣声从高空传来,它庞大的身躯开始极其平稳地下降。下方是花田边缘一片特意留出的、较为平坦的空地。

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来自星海彼岸的巨物,带着磅礴的气势和不可思议的精准,缓缓沉降。强劲的气流卷起地面干燥的红土和零碎的薰衣草花穗,形成一圈旋转的、紫红色的尘烟,如同迎接的仪仗。夕阳的余晖为它冰冷的金属外壳涂抹上壮丽的悲怆色彩。

起落架无声地接触地面,激起一圈更浓的尘浪。庞大的引擎声逐渐低沉下去,最终归于一种充满力量感的寂静。舱门开启的机械运转声在暮色中清晰地传来。

我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缓缓降下的舷梯出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的等待与守望,所有的思念、担忧、绝望与昨夜被星图点燃的狂喜,此刻都压缩成一片真空般的死寂,只余下目光尽头那方寸之地。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舱门口,逆着舱内倾泻而出的明亮光线,轮廓一时有些模糊。他穿着深色的星际航行制服,身姿依旧如松般笔直,带着长途跋涉的仆仆风尘,却又沉淀出一种比当年更加沉稳厚重的气息。

他一步步走下舷梯,动作带着宇航员特有的、经过严格训练后的协调与稳定。靴子踏在松软的红土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我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他终于完全走下了舷梯,站在了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紫色的空地上,站在了我守望了七年的薰衣草田边缘。暮光柔和地照亮了他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风掠过无边的薰衣草花海,掀起层层叠叠的紫色波浪,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那是整个瓦朗索勒高原在屏息。夕阳熔金,沉甸甸地挂在天际,将眼前的一切——那艘庞大的星舰,那个逆光而立的身影,还有我脚下这片延伸到世界尽头的紫色花毯——都染上了一种近乎虚幻的、永恒的光泽。

他站定了,隔着几步的距离,目光穿越了七年漫长的光阴和此刻飞扬的尘土,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我。

然后,他抬起手,没有指向身后那艘征服星海的宏伟飞船,没有指向头顶这片浩瀚的天空,而是指向了自己的左胸,心脏的位置。动作简单,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隔着几步之遥,他凝视着我,目光穿透七年分离的尘埃,沉静而汹涌。夕阳熔金,将他制服上每一道褶皱都勾勒得清晰无比。他抬手,指尖稳稳落在左胸心脏的位置,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穿越星河归来的风尘与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清晰地拂过薰衣草低语的田埂:

“报告坐标。林燃,”他顿了顿,那双映着暮色与紫色的眼睛里,终于清晰地映出了我此刻呆立的身影,并且只映着我,“已抵达宇宙中心。”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熔金沉入地平线,无边的薰衣草田在渐深的蓝调中,化作一片温柔的暗紫色绒毯,无声地铺向天际。林燃的声音落下,余韵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波纹久久不息。宇宙中心……这四个字重重地落在我心上,带着星舰金属的冷冽和他胸膛的温度。

他朝我走来,步伐沉稳,踏在松软的红土地上,脚步声被无边的寂静放大。几步的距离,仿佛浓缩了七年的光年。他站定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最后一点天光,带来一片令人安心的阴影。目光灼灼,像锁定航标的探照灯,将我牢牢笼罩其中。

没有惊天动地的拥抱,没有泣不成声的倾诉。他只是在极近的距离里,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要将这七年间错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从我的眉梢眼角重新读取、刻印。那目光里有长途跋涉的疲惫,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失而复得的珍重,更有一种沉淀下来的、磐石般的笃定。他缓缓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轻轻拂开我因劳作和汗水粘在额角的一缕碎发。粗糙的指腹带着星际航行特有的微凉,划过我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我回来了,星辰。”他的声音低哑,如同砂纸磨过久未开启的门轴,却无比清晰地穿透了薰衣草的低语,“带着你的星辰大海。”

晚风骤然变得温柔,卷起浓郁的花香,将我们环绕。远处,那艘庞大的星舰沉默地伏在田边,像一头守护宝藏的巨兽,冰冷的金属外壳反射着初升的第一缕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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