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把最后一把芍药根狠狠摁进土里,直起腰,捶打着后腰,目光扫过篱笆边那片刚被我翻松、还空荡荡的泥土。他鼻子里哼出一声,像驱赶恼人的蝇虫:“阿葵,少捣鼓那些没出息的玩意儿!向日葵?哼,顶顶没用的东西!”他粗糙的手指沾满泥点,毫不客气地指向墙角那几株被我偷偷种下、才刚怯生生探出两片嫩芽的幼苗,“死脑筋,就知道傻乎乎盯着日头转!能当饭吃?能换钱?净瞎耽误工夫!有那力气,不如多侍弄几棵芍药,开得富贵,城里老爷们才肯掏真金白银!”
我垂着头,不吭声,只用脚尖一下下碾着松软的泥地,把爹那些刀子般的话碾进土里。我知道他说得对,芍药矜贵,牡丹艳丽,都是能换成铜板、米粮的实在东西。可向日葵……它那金灿灿的脸盘,笨拙又固执地追着太阳跑的模样,就是能在我心里扎根,拔也拔不掉。
篱笆墙的缝隙里,光影悄然挪动。我抬眼,果然看见隔壁那瘦高的影子又立在那里。裴砚。他不知站了多久,像一株安静的竹子,隔着稀疏的篱笆,目光落在我脚边那几粒圆滚滚、饱满的葵花籽上。他不常说话,眼神却像夏夜清浅的溪流,无声无息地流淌过来。
“砚哥儿,”我抓起一把葵花籽,摊开手掌递向篱笆缝,“帮我种,好不好?”声音很轻,带着点怕被爹听见的心虚。
他沉默地伸出手,穿过篱笆的间隙。少年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带着薄薄的茧子,小心翼翼地捻起几粒。他的手没有立刻收回,反而轻轻触碰了一下我的掌心,那触感温热而短暂,像一片羽毛拂过,却在我心里留下清晰的印记。指尖的温度在掌心一闪而逝,快得几乎以为是错觉,可那点暖意却固执地黏在皮肤上,渗进脉络里。
我们隔着一道矮篱笆,无言地挖开松软的泥土,将一粒粒饱满的葵花籽埋入深处,再用指尖轻轻覆上温润的泥土。他的动作专注而轻缓,仿佛埋下的不是种子,而是某种珍贵而脆弱的期许。阳光穿过篱笆,在他低垂的睫毛上跳跃,投下细密的阴影。四下里安静极了,只有锄头偶尔刮蹭泥土的沙沙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在这片寂静里,我偷偷抬眼看他专注的侧脸,心口像被新翻的泥土气息填满了,蓬松而温热。
那年夏天,爹口中“没出息”的向日葵,却开出了整个清河镇最耀眼的一片金黄。粗壮的茎秆比我的人还高,硕大的花盘沉甸甸地坠着,像无数个凝固的小太阳。它们从晨曦微露到暮色四合,永远固执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转动,燃烧着纯粹而热烈的金色。
裴砚成了这片金色花海的常客。他常常沉默地站在田埂上,目光长久地流连在那些追逐光明的花盘上。有时,他也会带来一卷书册,就坐在田垄边的树荫下,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与风吹过巨大叶片发出的哗哗声应和着,构成一种奇异的宁静。我提着水桶在花丛间穿梭,目光总忍不住穿过摇曳的花叶,落在他低垂的眉宇间。金色的花粉在阳光里飞舞,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肩头,也落在我每一次悄悄凝望的心尖上。花田里没有旁人,我的世界被这纯粹的金色和他安静的身影占据。四下皆是你——这个念头清晰得如同葵花盘上整齐排列的籽粒。
秋风吹黄了叶尖,沉甸甸的葵花盘谦卑地低垂下来。爹虽嘴上依旧嫌弃,但收葵花籽时,动作却比谁都利索。新收的籽粒饱满油亮,在笸箩里堆成一座小小的金山。我蹲在笸箩边,精挑细选出最大最饱满的那些,用一块洗得发白的细棉布,包了满满一袋。那布包沉甸甸的,压在手心,也压在心口。
裴砚离开清河镇去州府读书那日,薄雾弥漫着清晨的凉意。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停在巷口,车辕上沾着露水。我攥着那包葵花籽,躲在自家院门后,心在胸腔里擂鼓。终于看到他清瘦的身影走出家门,肩头只挎着一个简单的蓝布包袱。他娘红着眼眶,絮絮地叮嘱着什么。他频频点头,目光却无意识地扫过我家紧闭的院门,那眼神里,似乎藏着一丝极淡、不易察觉的失落。
就在他一只脚已踏上马车踏板时,我再也忍不住,猛地从门后冲了出去。脚步声惊动了他,他倏然回头。晨雾朦胧,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像骤然被点亮的星子,清晰地映出我奔跑的身影。
“砚哥儿!”我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将那个沉甸甸的布包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里,指尖触碰到他微凉的衣襟,“拿着!路上……饿了就吃!” 声音又急又低,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
他抱着那包葵花籽,愣了一下,随即,唇角缓缓向上弯起,漾开一个清浅却极明亮的笑容。那笑意仿佛瞬间驱散了清晨的薄寒,阳光穿透云层,暖暖地落在他肩上,也落进我骤然安定下来的心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沉甸甸的,如同我塞给他的葵花籽,饱含着无声的言语。然后他利落地转身,钻进了马车。
车帘垂下的瞬间,他修长的手指挑开帘布一角,朝外望来。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渐渐散开的晨雾,我们的视线撞在一起。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在重复一个简短而郑重的词,随即,帘子彻底落下,隔绝了视线。马车辘辘启动,碾过青石板路,载着他和那包饱满的葵花籽,消失在巷子尽头迷蒙的雾气里。
爹在一个料峭的春寒里咳尽了最后一口气。弥留之际,他枯槁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扫过窗外那片光秃秃、还未播种的土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断断续续:“芍药……牡丹……值钱……种……值钱的……”
我流着泪,用力点头。可当丧事的白幡撤下,当冰冷的坟头新土被春日暖阳晒干,我握着锄头站在田埂上,望着那片空茫的土地,心中却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念头疯狂滋长——种向日葵!我要种满向日葵!
镇上的老把式们摇头叹气,说这丫头魔怔了。可我不在乎。我翻地,施肥,将精心挑选、粒粒饱满的葵花籽,一粒粒虔诚地按进温热的泥土里。每一粒种子埋下,眼前都晃动着那个晨雾中的笑容,那个隔着车帘无声的口型。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腰背酸痛得直不起来,可看着嫩绿的芽尖顶破土皮,在春风中舒展,一种近乎悲壮的笃定便充盈了四肢百骸。
年复一年,裴家小院的门扉始终紧闭,落满了灰尘。爹娘相继故去后,偌大的花田只剩下我和这一片沉默燃烧的金黄。我成了清河镇人口中的“葵姑”,一个守着满园“无用”葵花的怪人。我熟悉每一株向日葵的脾气,知晓它们何时渴水,何时需要支撑。我的日子像上了发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地围绕着这片固执的金色旋转。我很少抬头看天,也很少留意镇上的喧嚣。花田里没有旁人,只有风穿过巨大叶片的声音,只有蜜蜂采蜜的嗡鸣。我的世界,低头是泥土和根茎,抬头,是无数轮沉默燃烧的金色太阳——它们固执地追随着天空中的那一个,如同我固执地追随着一个早已远去的影子。入目无他人,四下皆是你……哪怕这“你”,只剩一片灼目的、令人窒息的金黄。
直到那个消息像滚烫的油滴溅入平静的水面,瞬间炸开了整个清河镇的沉寂——裴家的砚哥儿,高中了!状元及第!金銮殿上天子钦点,琼林宴上簪花披红,不日便要衣锦还乡!
小镇彻底沸腾了。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县令老爷亲自督促清扫街道,商铺争相挂起红绸,连最吝啬的米铺掌柜也扬言要赊米三日,与民同庆。
状元游街那日,天刚蒙蒙亮,镇口通往官道的大路两旁,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欢呼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远远传来,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发颤。空气里弥漫着爆竹的硝烟味、脂粉香汗混杂的浊气,以及一种近乎癫狂的期待。我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不由自主地被卷到了最前面。踮起脚尖望去,官道尽头,一片炫目的仪仗正缓缓移来。锣鼓喧天,旌旗蔽日。
近了,更近了。八人抬的朱漆步辇上,端坐着一个身影。绯红的状元袍,金线绣成的祥云仙鹤在阳光下刺目地闪耀,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清朗,却笼罩着一层陌生的、难以接近的威仪。是他,裴砚。可又全然不是记忆里那个在葵花田边安静读书、会对着我清浅微笑的少年。他的目光平视前方,沉稳而疏离,嘴角噙着一丝矜持得体的笑意,仿佛眼前这片为他疯狂的故土和乡亲,只是画卷上模糊的背景。
步辇旁,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骏马上,端坐着一位宫装丽人。云鬓高耸,珠翠环绕,一身华贵的锦缎在日光下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泽。她微微侧首,含笑望着辇上的状元郎,眼波流转间,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亲昵。人群的欢呼声浪再次攀上顶峰,几乎要掀翻天空。
就在这时,那宫装丽人,在万众瞩目之下,优雅地从侍女捧着的锦盒中,拈起一朵碗口大小、用赤金与红宝石精心攒成的牡丹簪花。她策马靠近步辇,微微倾身,纤纤玉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与宣告意味,轻轻将那朵象征着无上荣宠与紧密联结的赤金牡丹,簪在了裴砚的乌纱帽侧!
“公主殿下为状元郎簪花啦——!”不知是谁扯着嗓子激动地高喊了一声。
这一声如同号令,瞬间点燃了人群最后的疯狂。欢呼、尖叫、艳羡的议论声浪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要将人淹没、窒息。那朵赤金牡丹簪在裴砚的帽侧,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耀目的光芒,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狠狠烫在我的眼底。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朵簪花上,又猛地移向裴砚的脸。他微微侧首,对着马上的公主,露出了一个无比清晰的笑容。那笑容温润如玉,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恭谨,完美得无懈可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刺穿了我胸膛里某个一直小心翼翼捂着的、滚烫的东西。
“噗——”
一声沉闷的轻响,仿佛什么东西在我体内彻底碎裂开来。喉头猛地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我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它咽了回去。口腔里弥漫开铁锈的味道,灼烧着每一寸感官。眼前的人群、喧天的锣鼓、华贵的仪仗、刺目的簪花……一切都在瞬间扭曲、旋转,化作一片模糊而狰狞的光影。耳朵里灌满了海啸般的欢呼,却什么都听不清了,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够了。
我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像一尾挣脱渔网的鱼,逆着汹涌的人潮,拼命向外挤去。推搡、咒骂、被踩掉的鞋子……一切都感觉不到了。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疯狂叫嚣:离开这里!回到我的花田去!
冲开最后一道人墙的阻碍,踉跄着扑进那片熟悉得令人心碎的金色海洋。震耳欲聋的喧嚣被隔绝在身后,花田里只有风掠过巨大叶片发出的、永不停歇的哗哗声浪,像一片沉默的海。阳光毒辣地倾泻下来,千万朵向日葵高昂着沉重的头颅,金色的花盘依旧固执地、齐刷刷地朝向天空那轮炽白的太阳,燃烧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专注。
我跌坐在田垄上,粗重地喘息,滚烫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砸在脚下的泥土里,瞬间洇开深色的斑点。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泥土,仿佛要抓住什么,却只抓了一把滚烫的沙砾。视线被泪水模糊,我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脚边——就在离我不到三尺远的地方,一株向日葵根部的泥土似乎有些异样,一小片深褐色突兀地显露出来。
那是什么?
心猛地一跳,一种近乎宿命的直觉攫住了我。我几乎是爬了过去,用沾满泥土和泪水的手,疯狂地刨挖起来。指甲很快翻裂,渗出血丝,混着泥土,钻心地疼,可我全然不顾。泥土被抛开,一个巴掌大小、锈迹斑斑的方形铁盒渐渐显露出来。它被深埋了太久,铁皮早已被潮湿的泥土侵蚀得斑驳不堪,布满暗红色的锈痂,像凝固的血泪。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粗糙的铁锈,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我颤抖着,拂去盒盖上厚厚的泥土,找到一个几乎被锈死的搭扣。用尽力气,指甲撬得生疼,终于,“咔哒”一声轻响,搭扣弹开。
掀开沉重的盒盖。
没有书信,没有信物。盒底,只有一把早已干瘪发黑、失去所有光泽的葵花籽,像小小的、风干的蛾尸,无声地诉说着被时光埋葬的丰盈。而在那层干枯的葵花籽下面,盒底的铁皮上,几行深刻而稚拙的刻痕,穿越了漫长岁月的尘埃,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眼帘:
**阿葵:**
**入目无他人,四下皆是你。**
**等我。**
**——砚**
每一个笔画都那么深,那么用力,带着少年人孤注一掷的笨拙与赤诚。那“等”字的最后一竖,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变形。
“等我……”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个晨雾弥漫的清晨,马车帘子落下前,他无声的唇语。原来,他说的,是这两个字。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酸楚猛地从心脏炸开,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我死死攥着那冰冷的铁盒,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最终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冲破喉咙,在空旷的花田里回荡。
就在这时,头顶毒辣的日头依旧灼烧着,万里无云,可一阵奇异的风毫无征兆地平地卷起!它猛烈地扫过整片葵花田,带着一种悲怮的呜咽。眼前的一幕,让我瞬间忘记了哭泣,忘记了呼吸——
风过之处,田埂上、山坡下、目之所及……那千万朵永远高昂着头颅、永远追逐着太阳的金色花盘,仿佛在刹那间被同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头颅!它们不再朝向天空中的太阳,而是齐刷刷地、沉重地、向着大地低垂下来!金色的花瓣在风中剧烈颤抖,如同无数张骤然失语、俯首恸哭的脸庞!整片燃烧的金色海洋,在炽烈的正午阳光下,向着泥土,向着那埋藏了誓言与等待的根须,完成了一场无声而盛大的集体垂首!
阳光依旧炽烈,无情地炙烤着这千万个低垂的金色头颅。花田里死寂一片,只有热风穿过低伏的巨大叶片,发出空洞而悠长的呜咽。我抱着那只冰冷的铁盒,如同抱着一个刚刚死去、余温尚存的孩子,木然地坐在田垄上。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轮西斜的太阳将我和无数低垂的花盘影子拉得老长。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沾满泥土和干涸泪痕的手,颤抖着,探向离我最近的一朵向日葵。它硕大的花盘无力地低垂着,沉甸甸地压在粗壮的茎秆上,金色的花瓣边缘已有些卷曲萎蔫。我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上那因失去水分而略显粗糙的花盘边缘,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向下一掰!
“咔嚓——”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断裂声响起。沉重的花盘连着一段青绿的茎秆,被我硬生生地掰了下来。断裂处渗出清冽微涩的汁液,沾湿了我的手指。
我低下头,看着怀中这朵被强行终结了生命、被迫离开阳光和根系的向日葵。它的脸盘依旧圆润,无数排列整齐的葵花籽在夕阳下泛着微弱的油光。我抬起手,用指甲,一下,又一下,在那尚显柔韧的花盘背面,深深地刻划起来。每一笔都耗尽力气,带着一种孤绝的狠意,仿佛要将某种铭心刻骨的东西,连同这花盘一起,彻底埋葬。
刻完最后一笔,我抱着花盘,踉跄着站起身,走向花田深处那口幽深的古井。冰凉的井水倒映着天空最后一点惨淡的霞光。我俯身,将那个刻满字迹的葵花盘,轻轻放了下去。它浮在水面,微微旋转了一下,刻痕里渗出细微的汁液,在水面晕开一圈极淡的绿色。然后,它慢慢地、无声地沉了下去,带着那句被重新刻下的、冰冷如铁的告别: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水面晃荡了几下,很快归于沉寂,将那轮小小的金色太阳和那句决绝的谶语,一同吞噬进无边的幽暗水底。井口上方,最后一丝霞光也终于熄灭。
暮色四合,笼罩了整片沉默低垂的葵花田。我直起身,目光扫过这片再无一丝生气的金色坟场。秋风呜咽着穿过,千万个低垂的花盘在渐浓的夜色里轻轻晃动,如同无数个无声叩问大地的问号。我弯下腰,从脚边一株低垂的葵花盘边缘,抠下几粒尚算饱满的葵花籽。它们躺在手心,小小的,坚硬而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