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听证会
听证室的白炽灯亮得令人眩晕。
陈颂盯着长桌对面——父亲佝偻在椅子里,手指神经质地抠着桌沿的木刺,酒精性震颤让他整个人像片风中的枯叶。而何安的母亲坐在他斜后方,白大褂纤尘不染,膝盖上放着银色平板电脑,屏幕冷光映着她毫无波澜的脸。
"申请人陈颂,请描述你父亲的监护失当行为。"
主持听证的女官员声音温和,但陈颂喉咙发紧。她准备好的证词突然卡在舌尖,化作黏稠的苦涩。桌下,何安的脚尖轻轻碰了碰她的鞋帮——这是他们约定的信号。
"他…撕我的画。"陈颂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用酒瓶砸门,说颜料有毒..."
"反对!"精神科专家突然举手。这是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镜片后的眼睛像两颗冷冻的玻璃珠,"这些指控缺乏医学依据。根据病历,陈颂女士患有色觉认知失调伴随解离倾向,可能将创作挫折扭曲为被害妄想。"
专家推过一叠文件。陈颂瞥见自己的童年照片被印在"病例分析"封面上,下方配着耸动的标题:《艺术天赋还是精神障碍?》
"请看证据A。"专家点开平板,播放一段手机录像——画面里陈颂正用红药水在诊所墙上涂抹,嘴里念念有词。拍摄角度巧妙地将校医姑姑担忧的脸裁出画外,只留下陈颂孤僻的背影。
"这是典型的代偿行为。"专家用笔尖敲击屏幕,"患者通过非常规材料作画,试图修复扭曲的感官认知..."
何安突然站了起来。椅子腿刮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呻吟。
"她不是在修复。"他的声音不大,却让专家的话筒发出嗡鸣,"她在创造你们看不见的东西。"
何安的母亲终于抬眼,平板电脑锁屏的光映亮她瞳孔深处的冰层。陈颂感到桌下何安的拳头攥紧了,指关节抵着她的膝盖微微发抖。
"比如?"专家嗤笑。
陈颂深吸一口气,从帆布包里抽出一卷画——那是用灯塔黑板上刮下的粉笔灰,混着海水和铁锈,在病历本背面完成的系列。她展开第一张:跨海大桥坠落瞬间,十七颗发光种子如行星般散入海水。
"这是什么颜色?"女官员身体前倾。
"声音的颜色。"陈颂指向画面中央的漩涡,"何安坠海时的耳鸣声,是带金属锈斑的深蓝。"
专家抓过画纸:"胡言乱语!这证明她的联觉症状..."
"这才是证据!"何安突然将老式手机拍在桌上。按键机刺耳的扬声器里,炸出他母亲冰冷的声音:【伪造病历很简单,别忘了当年何安的住院记录...】
全场死寂。何安母亲平板电脑从膝头滑落,"啪"地摔在地上。
父亲就是在这时暴起的。
谁也没注意他何时摸出了那个扁酒壶。烈性白酒的气味弥漫开来时,他已经揪住专家的衣领,通红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你说谁有病?我闺女画的太阳...比真的还暖和!"
混乱中酒壶脱手飞出,砸向何安母亲的方向。陈颂本能地扑过去挡——
玻璃碎裂声。酒液混着血从陈颂额角淌下,温热黏腻。何安冲过来用衬衫压住她的伤口,布料瞬间洇开刺目的红。陈颂却笑了,沾血的手指在听证记录上画了轮歪扭的太阳:"看...这就是日出的颜色。"
女官员敲响法槌时,校医姑姑正给陈颂包扎。纱布缠到第三圈,陈颂看见何安走向长桌尽头——那里堆着他母亲带来的"证据"。他抽出那份标着"机密"的档案袋,封口处有精神病院的火漆印。
"何安!"母亲首次失了声调。
何安没回头。他当众撕开档案,纸张破裂声清脆如耳光。泛黄的病历雪片般纷扬落下,最上面一页的诊断书被特意折过角:【创伤性耳聋伴解离状态,建议长期监护】——日期是他十二岁生日那天。
"现在没有证据了。"何安踩过满地纸屑,将空档案袋扔进垃圾桶,"只有我的证词:陈颂的父亲不配监护权。"
他拉起陈颂的手,血透过纱布染红两人的指缝。女官员的声音从身后追来:"监护权将暂交青少年保护中心,直到..."
后面的话被关门声切断。走廊尽头,父亲正被保安反剪双臂按在墙上,嘴里还在嘶吼:"颂颂...爸给你买新颜料..."
陈颂停住脚步。何安以为她要回头,她却从包里掏出那枚钥匙项链——金牙清洁工给的那把——用力抛向窗外。阳光下金属划出短暂银弧,坠入楼下的冬青丛。
"埋掉过去。"她拽着何安跑进消防通道,"才能种新的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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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穿梭于城市腹腔。陈颂靠着何安的肩膀,额角纱布渗出小片橘红,像枚歪斜的邮票。何安正用老式手机发短信,按键音在空旷车厢里格外清脆。
"给姑姑?"陈颂问。
"给买家。"何安把屏幕转向她——是那组玻璃星空照片的交易确认,金额足够租半年公寓,"用你命名的颜色当标题。"
照片缩略图下有一行小字:【展览主题:青橙宇宙——当凌晨四点的蓝遇见心跳的橙】
陈颂的指尖抚过"青橙"二字。输液瓶、钥匙、父亲醉醺醺的吼叫...所有的颠沛流离突然坍缩成这两个字,在她舌根泛起奇异的甜。
新公寓在旧美术馆顶楼。推开门时,斜阳正穿过高窗,在木地板上投下巨大的菱形光斑。陈颂光脚跑过去,灰尘在光柱中起舞如星屑。何安从背后环住她,拆纱布的动作轻得像触碰蝶翅。
"会留疤吗?"她仰头问。
何安的吻落在伤口边缘:"像不像月牙?"
他们同时想起他腕上的旧疤。陈颂突然转身,扯开何安衬衫领口——那个烟头烫的圆形伤痕暴露在暮色中。她将额头贴上去,新伤叠着旧伤,如同某种残酷的契约。
"现在我们是...对称的。"
何安的笑声震动着两人相贴的皮肤。他抱来一堆旧画具——校医姑姑事先藏在这里的礼物。陈颂抽出最大的排刷,蘸满清水,在积灰的地板上画了朵等人高的向日葵。水痕迅速蒸发,只留下深色的印记。
"暂时的。"何安也拿起刷子,在花瓣旁添了颗歪扭的星球,"等颜料到了..."
"
用青橙色。"陈颂接口。
月光爬上窗台时,两人并排躺在空荡的客厅中央。陈颂侧耳倾听——没有潮声,没有警笛,只有何安左耳助听器里细微的电流音,像宇宙背景辐射的白噪音。
"
听见什么?"她用手指敲他锁骨。
何安翻身,将她的掌心按在自己心口。心跳透过胸腔传来,稳定而有力。他在她手背画了个螺旋,收尾处突然顿住——
楼下传来口琴声。断断续续的《友谊地久天长》,吹得荒腔走板。
陈颂猛地坐起:"是父亲!"
他们扑到窗边。路灯下,醉醺醺的男人正对着公寓楼吹口琴,脚边放着个破旧的画箱。保安驱赶他时,他死死护住箱子喊:"给我闺女...她得画画..."
何安突然抓住陈颂的手:"要下去吗?"
夜风灌进高窗,陈颂打了个寒颤。她看着父亲踉跄离去的背影,那个曾装满暴力的画箱此刻像片脆弱的贝壳,在他怀里颠簸。
"明天。"她拉上窗帘,"等阳光好的时候。"
后半夜,陈颂在月光里翻看听证会文件。临时监护权授予书的附件页上,女官员用红笔批注:【建议定期艺术疗愈】。她轻笑出声,却摸到文件袋里有异物——
一颗干瘪的向日葵籽,裹在何安的字条里:【从休息站花坛捡的,最后那颗】
陈颂赤脚跑向厨房,找了个玻璃杯灌满清水。种子沉入杯底时,何安从身后拥住她,下巴抵着她头顶。
"这次会发芽吗?"
"会。"何安的声音带着睡意,"我们有的是时间。"
窗外,城市灯火流淌成地上的银河。陈颂将杯子举向月光,水中那颗种子像枚微小的计时器,静静等待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