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院的寒风卷着“红汤翻天诀”的灰烬,打着旋儿飘散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灶壁上那炭黑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烤着周氏最后的体面。翠果抱着膝盖缩在墙角,看着那堆残留着红油余香的灰烬,小脸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巨大的茫然。一百两?一个秘方?甜甜姐就这样把泼天的富贵扔进了火堆?
苏甜甜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背上的鞭伤在紧绷的神经松懈后,传来阵阵撕裂般的钝痛。她缓缓滑坐在地,额角的冷汗浸湿了散乱的鬓发。秘方没了,换来的是一张废纸的焚毁和暂时的喘息。但代价是彻底暴露了獠牙,与周氏成了不死不休的死局。鲁彪那贪婪的眼神,更像跗骨之蛆,让她无法安心。
“翠果,”苏甜甜的声音嘶哑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醒,“收拾东西。我们走。”
“走?”翠果猛地抬头,眼中充满惊恐,“去哪?冷院……我们还能去哪?”
“去能活命的地方。”苏甜甜的目光扫过破败的冷院,落在墙上那块“积善灶”的木匾上,又掠过墙角破陶罐里那两株顽强伸展着淡金茎秆、翠绿子叶的金丝茴香幼苗。“带上它。”她指了指陶罐。
没有时间犹豫。周氏的报复随时会像毒蛇一样反噬,更猛、更毒。她挣扎着起身,忍着剧痛,将陶罐小心地用枯草层层包裹,塞进翠果怀里。自己则只拿了那个新捡的豁口油罐、几块充当锅铲的瓦片和最后一点粗盐。
趁着侯府因周氏晕厥而短暂混乱的间隙,苏甜甜带着翠果,如同两只离巢的惊鸟,从坍塌的影壁狗洞再次钻出,逃离了这座囚禁她们太久的冰冷牢笼。
侯府外的世界,寒风更烈,街道泥泞。苏甜甜凭借着原主模糊的记忆,抱着豁口油罐,带着紧紧跟随的翠果,七拐八绕,最终钻进了一条远离主街的阴暗陋巷。巷子狭窄逼仄,两侧是低矮破败的土墙或歪斜的木板房,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污水和粪便的混合恶臭。巷子深处,一间塌了半边屋顶、门板歪斜、窗户糊着破油纸的破瓦房出现在眼前。门口挂着一块被油烟熏得漆黑的破木牌,上面隐约能辨出一个歪歪扭扭的“赁”字。
这就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也是唯一负担得起的落脚地——前身生母在世时偷偷租下、用以存放一点微薄私产的“秘巢”,早已废弃多年。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一股浓烈的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屋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缺腿的破桌子用砖头垫着,墙角堆着些发黑的稻草。地面坑洼不平,积着厚厚的灰尘。半边屋顶的破洞,毫无遮拦地灌入寒风和天光。
“就……就这儿?”翠果看着这比冷院更破败的地方,声音带着哭腔。
“嗯。”苏甜甜放下油罐,声音平静,“收拾一下,能住人就行。”她将包裹着金丝茴香幼苗的陶罐小心地放在相对避风的墙角,用破布盖好。
生存的压力比寒风更凛冽。当务之急,是弄到钱,弄到食物,让两个人活下去,让那点金色的希望活下去。
“废料宴”的路子暂时断了。潲水沟属于侯府后院,她们已无法靠近。苏甜甜的目光,投向了陋巷深处。那里,是苦力、车夫、走卒的聚集地,充斥着汗味、劣酒味和终日的饥饿感。他们的胃,就是她的机会。
她翻遍了陋屋角落,只找到一小把干瘪发霉的黄豆和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这点东西,是生母留下的最后“遗产”。
“生火。”苏甜甜命令翠果。翠果麻利地用捡来的碎柴在破屋中央拢了个小火堆,浓烟熏得两人直咳嗽。
苏甜甜将干瘪的黄豆用瓦片砸碎,混着杂粮饼屑,倒入豁口油罐。罐底可怜地凝结着最后一点点浑浊的油脂。她刮下来,放入破瓦盆。微火加热,油脂融化,散发出淡淡的腥气。她将豆粉饼屑混合物倒入,加入少许雪水,开始艰难地搅拌。
没有香料,没有荤腥。只有豆腥、霉味和油脂的微焦气在浓烟中弥漫。这味道,连她们自己都闻得皱眉。
“甜甜姐……这……能卖出去吗?”翠果看着瓦盆里那团颜色灰暗、气味寡淡的糊糊,小脸皱成一团。
“不能。”苏甜甜的声音很平静,眼神却亮得惊人,“所以,我们需要‘香’。”
“香?”翠果茫然。
苏甜甜的目光,再次投向墙角那个被破布覆盖的陶罐。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掀开破布一角。两株金丝茴香幼苗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动着,纤细的淡金茎秆上,那两片尖锐的翠绿子叶边缘,不知何时,竟沁出了一点极其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露珠!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带着雨后森林深处腐殖土般深沉底蕴的清冽气息,如同游丝般,顽强地钻入她的鼻腔!
苏甜甜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屏住呼吸,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点露珠,沾取了一丁点微不可察的湿润。指尖凑近鼻尖,那股清冽的气息瞬间放大,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屋内的霉味和豆腥!
就是它!
金丝茴香的初露!
她毫不犹豫地用沾着露珠的指尖,在瓦盆里那团灰暗的糊糊边缘,极其珍重地抹了一圈!然后迅速盖上破布,隔绝气息。
奇迹发生了!
那一点微不可察的清冽气息,如同落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豆粉糊糊寡淡的气味中炸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大地深沉、草木清新、又带着一丝奇异冷冽的幽香,如同无形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霸道地压倒了豆腥、霉味、油脂气!这股香气并不浓烈,却异常纯粹、深邃、勾魂夺魄!仿佛将一小片原始森林的精华,浓缩在了这破瓦盆的方寸之地!
翠果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睛瞬间瞪圆了!她从未闻过如此奇特又如此诱人的香气!肚子里的馋虫不受控制地叫了起来!
苏甜甜眼神锐利,立刻用瓦片将糊糊分成十几个指头大小的小团,压扁,放在破瓦片上,借着微火余温烘烤。每一块小饼的边缘,都残留着她指尖抹过的那一丝金丝茴香初露的痕迹。
很快,简陋的“金露豆饼”出炉了。颜色依旧灰暗,外形丑陋。但那股奇异的、深邃清冽的幽香,却如同无形的钩子,穿透了破屋的浓烟和破门,顽强地飘散在寒风凛冽的陋巷里!
苏甜甜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包起几块温热的豆饼,塞给翠果:“去巷口。有人问,就说‘积善灶秘制金露饼,三文钱一个,驱寒暖身,先尝后买’。”
“三……三文?”翠果吓了一跳,普通杂粮饼才一文钱!
“去。”苏甜甜语气不容置疑。
翠果抱着破布包,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巷口。
寒风如刀,陋巷行人匆匆,多是衣衫褴褛的苦力。翠果缩在巷口一个背风的角落,鼓起勇气,用细弱的声音吆喝起来:“积……积善灶……金露饼……驱寒暖身……三文一个……先尝后买……”
起初无人理会。三文钱对这些人来说不是小数目。直到一股奇异的、难以形容的清冽幽香,随着寒风飘散开来。
一个刚卸完货、满身臭汗、冻得瑟瑟发抖的车夫被香气吸引,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翠果:“啥饼?这么贵?”
“金……金露饼……”翠果怯生生地打开破布包,露出里面其貌不扬的小饼。那股深邃清冽的香气瞬间浓郁了几分。
车夫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睛一亮:“咦?这味儿……怪好闻的!真能先尝?”
翠果用力点头,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递过去。
车夫将信将疑地塞进嘴里。粗糙的口感,寡淡的豆味……他皱起眉,正要骂人,一股奇异的、如同冰泉般的清冽感,混合着大地的深沉芬芳,瞬间在口腔深处弥漫开来!这股气息仿佛有魔力,瞬间驱散了满嘴的浊气和寒气,让他冻僵的身体从内里升起一股奇异的暖意!疲惫感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嘿!神了!”车夫眼睛瞪得溜圆,满脸不可思议,“再来一个!不!来三个!”他痛快地摸出九枚带着体温的铜钱。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那奇异的香气如同磁石,吸引着被寒冷和饥饿折磨的苦力们。虽然三文钱肉疼,但那“先尝”的一小口带来的奇妙体验,和“积善灶”三个字隐隐带来的信任感(陈县丞的匾额故事在底层已悄然流传),让越来越多的人掏出了铜板。
翠果怀里的铜钱叮当作响,破布包里的豆饼迅速减少。她的小脸因为兴奋和激动而涨得通红,吆喝声也渐渐大了起来:“金露饼!驱寒暖身!积善灶秘制!”
陋巷深处,破瓦屋内。苏甜甜听着隐约传来的铜钱声和吆喝,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她小心地掀开破布,看着陶罐里那两株在寒风中微微摇曳的金色幼苗。茎秆上的那点露珠已然消失,但叶片似乎更加翠绿精神了一分。
她拿起豁口油罐,罐底空空如也。今日的“香”是借来的,是幼苗初露的馈赠,不可竭泽而渔。明日,又当如何?
就在这时,巷口方向翠果的吆喝声突然被一阵粗鲁的喝骂打断!
“滚开!小叫花子!谁准你在这摆摊的?!”
“积善灶?老子看是积屎灶!”
“保护费呢?拿来!”
苏甜甜眼神骤然转冷!麻烦,果然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