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院弥漫的血腥气被凛冽的寒风撕扯了整整一夜，依旧顽固地萦绕在断壁残垣间，混合着“拒敌膏”残留的辛辣恶臭，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李嬷嬷断臂处喷溅的暗红血迹，在冻硬的泥地上凝成了丑陋的冰花。翠果蜷缩在破屋最深的角落，裹着所有能御寒的破布烂絮，依旧冻得瑟瑟发抖，小脸上毫无血色，昨夜的血腥场面显然给她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苏甜甜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破旧的衣衫后背被鲜血浸透，又冻得硬邦邦，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背上崩裂的鞭伤，带来钻心的刺痛。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幽冷的火焰，死死盯着墙角那枚沾血的暗金三棱镖——错金镖。
玄衣面具人为何出手？是警告她别轻易死在别人手里？还是提醒她“甜点”的时限？那枚镖，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烙在她的视线里，也烙在她的心头。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但更紧迫的是生存。血腥味会引来更麻烦的东西——野狗，甚至更糟。她和翠果的体力也到了极限。饥饿和伤痛如同两头贪婪的饿狼，在啃噬着她们仅存的气力。
“翠果，”苏甜甜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想活命，就起来。”
翠果猛地一抖，惊恐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抗拒。
“去潲水沟。”苏甜甜的语气不容置疑，“找吃的。越多越好。今天，必须开火！”
也许是“开火”两个字带来的暖意诱惑，也许是苏甜甜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翠果咬着下唇，挣扎着爬了起来，小脸上还带着泪痕，却多了几分麻木的坚韧。她抱起那个豁口的粗陶油罐，像抱着护身符。
两人再次钻过那个低矮的洞口。后院潲水沟的恶臭依旧，但今日的垃圾堆里，似乎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几大桶散发着浓烈腥臊气的猪下水，明显是昨夜寿宴后集中倾倒的！肠、肚、肺、心……堆得像小山，还带着冰碴。
“是……是下水！”翠果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惊喜，随即又被浓烈的气味呛得皱眉。
“搬！”苏甜甜言简意赅。这是天赐的食材！量大，虽然处理起来极其麻烦，但能提供宝贵的油脂和蛋白质！
两人如同勤劳的蚂蚁，一趟趟往返于洞口。冰冷的猪下水冻得她们手指僵硬麻木，浓烈的腥臊气熏得人头晕眼花，背上的伤口更是如同被反复撕扯。但求生的意志压倒了一切。当最后一段肥肠被拖进冷院时，破屋角落里已经堆起了一座散发着寒气和腥臭的小山。
没有时间休息。苏甜甜强撑着身体，开始指挥处理。雪水冰冷刺骨，粗盐块被砸开，用最粗粝的盐粒狠狠揉搓那些冻硬的下水。翠果负责清洗，小手冻得通红发紫，却咬着牙，一遍遍在冰水里揉搓，直到双手失去知觉。苏甜甜则用豁口油罐碎片刮掉肠肚内壁的粘液和脂肪，动作又快又狠。
背上的伤口崩裂得更厉害了，鲜血混着冰冷的雪水浸透了衣衫，每一次用力都疼得她眼前发黑，冷汗涔涔。她咬着牙，一声不吭。金丝茴香的幼苗在角落的破碗里微微颤动着，仿佛在无声地催促。
初步清洗后，去腥是关键。这次收获颇丰，除了惯用的野薄荷，她还在潲水沟边找到一小把被丢弃的、已经干枯但香气犹存的陈皮和几颗干瘪的草果。她将陈皮、草果连同野薄荷一起捣碎，混合着最后的粗盐，狠狠揉搓进下水里，再用冰冷的雪水浸泡。
破屋中央，好不容易收集来的柴草被点燃。微弱的火苗舔舐着破瓦盆冰冷的底部，浓烟再次弥漫开来。这一次，苏甜甜将瓦盆架得更高，火也更旺了些。她刮下油罐壁上最后一点凝固的油脂，投入盆中。油脂融化，发出滋滋的轻响。
“下料！”苏甜甜命令。
翠果立刻将切好的老姜块、蔫萝卜块（同样从潲水沟淘来）丢进热油里。微弱的煸炒香气升起。接着，苏甜甜亲自将浸泡好的、切成大块的猪心、猪肚、最肥厚的肠段，一股脑倒进瓦盆！
滋啦——！
剧烈的爆响伴随着冲天的白气和浓烈的复合辛香！陈皮、草果、野薄荷的香气在高温下被彻底激发，如同无形的屏障，顽强地与猪下水浓重的脏器腥气对抗、融合！油脂的焦香、老姜的辛辣、萝卜的土腥甜……各种气味在高温的催化下激烈地碰撞、交融！
苏甜甜用瓦片奋力地翻动着，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滴入火中，发出嗤嗤的轻响。火光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专注到极致的眼睛。背上的鲜血染红了衣衫，又迅速被火烤干，凝成暗红的硬痂。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虚弱的拍门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孩童嘶哑的哭泣声，从冷院那扇形同虚设的破门外传来！
“救……救命……阿娘……阿娘要死了……求求……给口吃的吧……”
翠果吓得一哆嗦，惊恐地看向苏甜甜。
苏甜甜翻动瓦盆的动作顿了一下，眉头紧锁。麻烦！又是麻烦！她现在自顾不暇！
拍门声和哭泣声越来越微弱，却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顽强地穿透寒风和炖煮的声响。
“滚！”苏甜甜烦躁地低吼了一声，继续用力翻动瓦盆里的下水。
门外静了一瞬。随即，一个更加嘶哑、如同破锣般的妇人声音响起，带着孤注一掷的哭嚎：“里面的贵人……行行好……我娃……我娃快饿死了……我们不是贼……是城外逃瘟疫的流民……实在没活路了……闻到香味……求您赏口馊水也行啊……”
瘟疫？！流民？！
这两个词如同冰锥，狠狠刺进苏甜甜的耳膜！她的动作彻底僵住！瘟疫！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沾上就是死路一条！而且一旦传开，整个侯府……包括这冷院，都可能被付之一炬！
恐惧瞬间攥紧了心脏！她猛地冲到破屋门口，透过门板裂缝向外望去。
只见院门外泥地上，瘫坐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瘦小、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的小男孩。两人衣衫褴褛，满面污垢，裸露的皮肤上能看到可疑的红疹和水泡。妇人正用尽最后力气拍打着破门，眼神绝望如同枯井。
真是瘟疫流民！
苏甜甜的心沉到了谷底！沾上他们，必死无疑！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关门，想彻底隔绝这致命的危险！
然而，就在她后退的瞬间，目光无意间扫过妇人怀里那个孩子干裂发紫的嘴唇和灰败的脸色。那濒死的模样，像一根针，狠狠刺中了记忆深处某个角落——原主生母临死前，也是这样紧紧抱着年幼的原主，眼神绝望……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更深的冰冷瞬间压倒了恐惧。死？她早就该死了！从穿越到这具身体的那一刻起，她哪一天不是在刀尖上跳舞？与其被周氏害死，被玄衣人逼死，病死饿死……有什么区别？
“翠果！”苏甜甜猛地转身，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拿碗！盛汤！要清汤！上面那层油花撇掉！快！”
“啊？”翠果惊呆了，吓得连连后退，“瘟……瘟疫！甜甜姐！碰不得！”
“不想现在就死，就照做！”苏甜甜的眼神凌厉如刀，不容置疑。她自己则快步走到墙角，扒开一小堆枯草，露出下面一个破陶罐——里面是她之前收集、晾干、以备不时之需的几种草药：苦艾、野菊花、还有几片干薄荷。她抓了一大把，用石头匆匆砸碎。
翠果吓得手脚发软，但还是哆哆嗦嗦地用破碗从瓦盆翻滚的汤面上，撇了小半碗相对清澈、只飘着点点油星和香料的汤汁。
苏甜甜接过破碗，将砸碎的草药末狠狠撒了进去！苦艾的浓烈苦涩、野菊的微辛清凉、薄荷的醒神气息瞬间冲入汤中！她端着这碗滚烫、颜色浑浊、气味复杂刺鼻的汤药，一步步走向院门。
“滚远点！”她隔着破门，对着门外厉喝，“把碗放在门口！退到五步外！敢靠近，我就泼了它！”
门外的妇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哭嚎：“谢贵人！谢贵人救命！”她连滚爬爬地退开，远远地跪在泥地里磕头。
苏甜甜猛地拉开破门，以最快的速度将滚烫的破碗放在门口冰冷的石板上，然后“砰”地一声关上破门，落下门栓！整个动作快如闪电，仿佛门外有噬人的猛兽。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刚才那一瞬间，她甚至能闻到门外飘来的、属于瘟疫病人的那股酸腐恶臭。
门外传来妇人急切地哄孩子喝汤的声音，以及孩子微弱的啜泣。
苏甜甜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门外的事。她走回火堆旁，继续翻动瓦盆里已经炖煮得软糯油亮、香气越发醇厚的下水。浓郁的荤香混合着香料的辛香，顽强地驱散着心头的阴霾和背上的剧痛。她夹起一段炖得软烂的肥肠，吹了吹，递给依旧吓得瑟瑟发抖的翠果。
“吃。”声音不容置疑。
翠果看着眼前油汪汪、香气扑鼻的肥肠，又看看门外，小脸上充满了恐惧和挣扎。最终，饥饿和对苏甜甜的信任压倒了一切。她颤抖着接过，小小地咬了一口。
软糯！丰腴！霸道浓郁的香料气息包裹着油脂的荤香，在口腔里轰然炸开！驱散了恐惧，带来了久违的、令人落泪的饱足感和温暖！翠果的眼睛瞬间亮了，再也顾不得许多，狼吞虎咽起来。
苏甜甜也默默吃着。粗糙的食物滚入空瘪的胃袋，带来一丝微弱的力量，也压下了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背上的伤口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妇人带着哭腔却充满感激的声音：“贵人……恩人……我娃……我娃缓过来了……身上……没那么烫了……谢谢……谢谢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我们这就走……不敢连累贵人……”
脚步声踉跄着远去，消失在寒风里。
苏甜甜和翠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置信的……轻松？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冷院门外。一个穿着体面青布棉袍、留着三缕长须、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外，身后还跟着一个提着灯笼的小厮。男子眉头微蹙，仔细打量着破败的院门和门口石板上那个空空如也、还残留着药渣和油渍的破碗，又用力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混合着药味、荤香和血腥的复杂气味，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敢问……”中年男子的声音沉稳，带着一丝官腔，“方才可是此间主人，施汤药救了一对流民母子？”
苏甜甜心中一凛，隔着门缝警惕地看着来人。这人气度不凡，不像是侯府普通管事。
“是又如何？”她的声音嘶哑冰冷，带着拒人千里的戒备。
中年男子并未因她的态度不悦，反而郑重地对着院门拱了拱手：“在下姓陈，忝为本县县丞。方才于街市巡查，偶遇那对母子。妇人言道，其子疫病高热，得此院主人一碗神汤所救，竟得缓解！陈某观那孩童气色，确有好转之象！此乃活命之恩！不知恩人可否现身，受陈某一拜？”
县丞？！苏甜甜心头剧震！她一碗胡乱配的“废料汤”，居然歪打正着，惊动了县官？！
翠果吓得捂住了嘴，小脸煞白。
苏甜甜心思电转。福兮祸所伏！这突如其来的“善名”，是机遇，更是巨大的风险！一旦被周氏知晓……
她深吸一口气，隔着破门，声音依旧冰冷，却放缓了些：“举手之劳，不敢当大人谢。寒舍鄙陋，且内有病患（指自己背伤），恐污大人清目。大人请回吧。”
门外的陈县丞闻言，眉头微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更深的探究。他沉吟片刻，并未强求，而是再次拱手：“恩人高义，施恩不望报，陈某佩服。既如此，陈某便不留扰了。”他示意身后的小厮。
小厮上前，将一块用红布包裹、一尺见方的木板，恭恭敬敬地放在了门口那空碗旁边。
“此乃陈某一点心意，一方‘积善灶’小匾，聊表谢忱。恩人保重。”陈县丞说完，深深看了一眼紧闭的破院门，带着小厮转身离去。
脚步声远去。
苏甜甜缓缓拉开破门。寒风卷着雪花扑在脸上。门口石板上，静静躺着一块打磨光滑的柏木小匾。红布掀开一角，露出三个端正有力的楷书大字：
**积善灶**
匾额在昏黄的灯笼光下（翠果提着），散发着温润的木泽。院墙的阴影里，两点幽冷的微光一闪而逝，如同暗夜中悄然闭上的狐眼，快得如同幻觉。
苏甜甜抱起那块沉甸甸的木匾，指尖拂过冰冷的“积善灶”三字，又抬眼望向县丞离去的方向，最后落回院墙那片吞噬了狐眼光点的深沉黑暗。潲水沟的腥臭、下水汤的浓香、错金镖的血气、积善灶的木香……在这座被遗忘的冷院里，如同命运的丝线，正被一只无形的手，冰冷地编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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