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晨光像吝啬的铜板，透过柴房破窗的缝隙，吝啬地洒下几道惨白的光束，勉强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灰尘。张嬷嬷杀猪般的嚎叫早已被拖走，柴房的门重新落了锁，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苏甜甜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怀里那个豁了口的粗陶油罐依旧滚烫，紧贴着胸口单薄的衣料，带来一阵阵灼痛。她低头看去，油罐内壁上，一层浑浊的油脂正慢慢凝结，颜色如同凝固的劣质琥珀，罐底躺着几块焦黑细小的油渣残骸。这点微末的“战利品”，是她用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和手心燎起的水泡换来的。
胃袋像是被掏空了又塞进砂砾，那点油渣带来的短暂暖意早已消失殆尽，饥饿像冰冷的毒蛇，再次死死缠紧了她的五脏六腑，绞得她眼前阵阵发黑。背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伤处，提醒着她处境的险恶。张嬷嬷吃了那么大的亏，周氏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来的可能就不只是鞭子了。
活下去。这个念头比胃里的饥饿感更加强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濒临熄灭的意识里。她不能坐以待毙。
目光扫过空荡荡、只有灰尘和碎柴的柴房，最终落在角落那个巨大的、积满陈年污垢的米缸上。米缸早已见底，只剩缸底一层薄薄的、混杂着米虫尸体和灰尘的碎米糠。这不是她的目标。
她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米缸上方，一个嵌入墙壁、离地约莫一人多高的壁龛上。壁龛上放着一个半旧的青灰色陶瓮，瓮口用厚厚的油布封着，还用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那是府里统一存放精白面粉的地方，是给主子们做精细点心用的。平日里，连厨房的管事婆子要取用都得登记画押。
瓮里，有面粉。精细的、雪白的、能活命的面粉。
一丝微弱的光芒在苏甜甜眼底亮起，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太高了。以她现在虚弱无力的状态，根本够不着。而且，那封口的油布和麻绳……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枯瘦、此刻还微微颤抖的手。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声从墙角传来。苏甜甜猛地屏住呼吸，循声望去。只见一只灰毛尖嘴的老鼠，正拖着一小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干瘪的菜根，警惕地从墙角的一个破洞里钻出来。那老鼠似乎也察觉到了柴房里的动静，绿豆似的眼睛飞快地扫过苏甜甜，然后叼着菜根，“嗖”地一下又钻回了洞里。
鼠洞！
苏甜甜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那个墙角。那个破洞不算大，边缘参差不齐，一看就是被老鼠经年累月啃噬出来的。她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朝洞里望去，一股浓烈的霉味和鼠臊气扑面而来。里面黑洞洞的，深不见底，但隐约能看到一些散落的、零星的灰白色粉末——是面粉！显然是老鼠搬运时遗落的！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称得上疯狂的计划，在她脑中迅速成型。
她死死盯着那个鼠洞，眼神亮得惊人。片刻后，她咬着牙，忍着背上的剧痛，开始动手。她小心翼翼地将怀里那个豁口油罐放到一边，然后脱下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外衫。布料粗糙，但足够坚韧。她拿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瓦片，用尽力气，开始沿着鼠洞的边缘，一点一点地刮擦、扩大洞口。碎屑簌簌落下，她动作很轻，很慢，避免发出太大的声响，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背上的伤口，疼得她额头冷汗涔涔。
不知过了多久，洞口终于被扩大到勉强能伸进一只手臂。苏甜甜喘着粗气，用脱下的外衫裹住手，小心翼翼地探了进去。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砖石，还有……一些粉末状的、带着霉味的东西。她屏住呼吸，用手指一点点地刮蹭、收集着洞壁和角落里散落的面粉。每一次动作都极其轻微，生怕惊动了洞里的“主人”。
这是一个极其缓慢而痛苦的过程。手臂的酸痛，背伤的灼痛，还有胃里翻江倒海的饥饿感，不断折磨着她的神经。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面似乎传来隐约的人声和脚步声，每一次都让她心脏骤停，僵硬在原地。
终于，当外面天色再次变得昏暗时，苏甜甜缓缓抽回了手臂。裹着手的外衫袖口处，兜着一小捧东西。灰扑扑的，混杂着明显的泥土颗粒、细小的老鼠粪便、破碎的虫壳，甚至还有几根灰色的鼠毛。这根本不能称之为面粉，更像是一堆肮脏的垃圾。
但苏甜甜的眼中却爆发出难以言喻的狂喜！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一小捧“珍宝”倒在相对干净的地面上，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分量少得可怜，大概只够勉强捏成两个小馒头。
但这足够了！这是生的希望！
她拿起豁口油罐，里面那层凝固的浑浊油脂早已冷却变硬。她用指甲小心地刮下一点点凝固的油脂——那是她最后的“油”。又找到几块相对干净的碎瓦片，当作临时的工具。
她将刮下的一丁点油脂放在一块较平的瓦片上，借着破窗外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用另一块瓦片小心地研磨。油脂在冰冷的瓦片上融化开来，散发出淡淡的、带着一丝腥气的油味。然后，她极其小心地，将那一小捧混杂着无数杂质的“面粉”倒进去一点点，用裹着破布的手指，蘸着那点珍贵的油脂，开始和面。
没有水。她就用唾液，一点点地润湿。和出来的“面团”颜色灰暗，粘腻冰冷，夹杂着肉眼可见的杂质，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油脂的微腥、面粉的霉味、泥土的腥气，还有若有若无的鼠臊味。
苏甜甜却毫不在意。她专注地将这团丑陋的面糊分成两个更小的团，用尽力气将它们压扁，做成两个极小的、勉强能称之为“饼”的形状。她将它们放在另一块相对干净的瓦片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端起这块承载着希望的瓦片，将它凑近墙角那个被扩大的鼠洞边缘。
她拿起一根细柴棍，蘸着瓦片上残留的、极其微量的油渍，仔细地涂抹在鼠洞边缘那些被新刮擦出来的、还带着新鲜石屑痕迹的地方。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将那两个丑陋的、混杂着鼠粪和泥土的小饼，轻轻地、轻轻地塞进了鼠洞深处。做完这一切，她又用柴棍小心地拨弄了一下洞口边缘的灰尘，掩盖住自己新刮擦的痕迹，只留下那些老鼠天然啃噬的旧痕。
做完这一切，苏甜甜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大口喘着气。黑暗中，她抱着那个重新变得冰冷的豁口油罐，像抱着最后的盾牌。
不知过了多久，柴房门外再次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钥匙碰撞的哗啦声。锁被打开，昏黄的灯笼光首先探了进来，紧接着是管家王福那张圆胖、带着几分不耐和嫌恶的脸。
“死丫头，还没咽气呢？”王福捏着鼻子，显然受不了柴房里浓郁的霉味和血腥气。他身后跟着两个提着灯笼的粗使婆子，其中一个灯笼光下意识地扫过角落的米缸壁龛。
“王管家！您快看！”提着灯笼的婆子突然尖声叫道，声音带着惊惶，“壁龛！那面瓮……好像动过了！”
王福脸色一变，急忙抢过灯笼凑近壁龛。只见那青灰色陶瓮依旧好好地摆在那里，油布封口，麻绳捆扎，似乎并无异样。但他顺着婆子颤抖的手指仔细看去，心猛地一沉——瓮身靠近墙壁的一侧，竟然沾着几点新鲜的、灰白色的粉末！而在瓮口下方靠近墙壁的壁龛台面上，也散落着几粒同样的粉末！
“面粉！有人动过面粉！”王福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他猛地转头，灯笼光像利剑一样刺向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苏甜甜，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暴怒和杀意，“贱人！是你！你偷了主子的精面？！”
两个婆子也凶神恶煞地围了上来，灯笼光将苏甜甜惨白枯瘦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苏甜甜抱着油罐，身体似乎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抬起沾满黑灰和血污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无辜和惊恐，声音细弱蚊蝇，带着哭腔：“管……管家大人……奴婢不敢……奴婢饿得快死了……只敢舔舔灶台的灰……是老鼠……是老鼠偷的面粉……”
“放屁！”王福厉声打断，“老鼠还能给你留记号不成？！”他指着瓮身上和壁龛上的面粉痕迹，气得浑身肥肉都在抖。
“真……真的是老鼠……”苏甜甜抖得更厉害了，她像是害怕极了，鼓起最后的勇气，颤抖着伸出手指，指向那个被扩大的墙角鼠洞，“您……您看那里……它们……它们拖进去吃了……”
灯笼光立刻顺着她指的方向照了过去。
洞口边缘，新鲜的刮擦痕迹被灰尘巧妙地覆盖了大半，只留下原始的啮齿啃咬状边缘。而在那黑黢黢的洞口深处，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线，赫然可以看见两个小小的、灰扑扑的、沾满了泥土和不明秽物的“饼”状物！洞口边缘，还清晰地残留着几道细小的、沾着灰白面粉的爪痕！
王福倒吸一口冷气，凑近洞口仔细看，一股混杂着霉味、鼠臊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食物腐败的怪味从洞里飘了出来。他脸上暴怒的横肉抽搐了几下，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当场呕出来。
“天杀的瘟耗子！”王福捂着鼻子，嫌恶地倒退两步，脸上青红交错。他再看向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饿得只剩一口气的瘦弱身影，心里的疑窦被眼前的“铁证”和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冲散了大半。一个快饿死的丫头，怎么可能爬上那么高的壁龛，解开那么严实的封口？就算偷了，她能藏在哪里？这柴房空空如也，只有这个破油罐！
他烦躁地挥挥手，像是要驱散那股恶臭：“晦气！真是晦气！主母的燕窝没找着，倒招来一窝贼耗子啃精面！”他狠狠瞪了苏甜甜一眼，“算你命大！滚出来！主母开恩，让你滚回你那破院子待着！再敢惹事，仔细你的皮！”
粗使婆子嫌恶地上前，像拖麻袋一样将苏甜甜从地上拖了起来，推搡着往外走。
苏甜甜踉跄着，死死抱着那个冰冷的豁口油罐，低垂着头。经过王福身边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管家圆胖脸上残留的惊疑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懈。
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冰冷，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狠厉。
背上的鞭伤被粗鲁的动作扯得剧痛，胃里的空虚感依旧如同深渊。但她的脚步，却比昨日踏入这柴房时，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力气。
活下去的路，从这肮脏的鼠洞和那堆连老鼠都嫌弃的“面粉”里，被她硬生生地，凿开了一道缝隙。她抱紧油罐，冰冷的陶壁硌着她的手心，罐底那点凝结的油脂，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温度。这豁了口的破罐子，是她唯一的家当，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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