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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深海听澜

水族馆穹顶的应急灯诡异地闪烁了一下。那道幽绿的光,像深海沉船的探照灯,在温澜脸上划过一瞬惨白的惊惶。

指尖的触感已消失。

凉。

一种深入骨髓、穿透肺腑的凉意,从陆屿指腹残留水珠触碰过的地方,沿着她的指骨、血脉,蛇一样冰凉地蜿蜒而上。刚才被他拽脱窒息边缘的惊魂未定,瞬间被另一种更彻骨的寒意冻结。

她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在那极短暂的接触中被瞬间置换成了北冰洋的海水。

“是你……”

两个字艰难地从颤抖的唇齿间挤出,轻飘飘的,随即被巨大的环形水族箱内部水流沉闷的嗡鸣吞没。

陆屿的眼神没有闪避。

那片深潭般的寂静被彻底打破了,取代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专注。在幽暗摇曳的、来自巨大水族箱深处涌动的微蓝色光晕中,他的目光如同沉入水底的渔叉,冰冷、锐利、带着绝对的重量,一动不动地钉在她惊恐失措的脸上。

他看着她瞳孔中因极度震惊而骤然扩散的漆黑,看着她微张着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颤抖,看着她苍白失血的脸颊上爬满的水痕,一滴又一滴地滚落,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泪水。

一种极其深重的疲惫和某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如同淤泥般沉淀在他眼底深处,但他没有移开目光分毫。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她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最终被钉死在认知的棺木上。

温澜喉头滚动,像是有粗糙的砂砾在摩擦。呼吸变成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每一次吸气都刮擦着冰冷的恐惧和荒谬感。

不是来自外界的威胁。

不是某个躲在暗处的窥视者。

是这个男人!这个沉默地游走在水族馆角落,在展区玻璃外无数次投来静默目光,甚至在风暴中豁出性命将她拽出死神泥沼的男人!

那冰冷的、浸透着海水铁腥味的气息,如同实质的触手,缠裹上她的感官。

陆屿的喉结极轻微地滑动了一下,一个几乎可以忽略的动作。

温澜的目光猛地被拉扯过去——并非因为他喉结的动作,而是他那只紧贴着身体左侧的手掌再次抬起。

沾着水珠的手背绷紧着,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在幽暗光线下微微凸起。指节修长而有力。食指与中指的指腹,正是方才触碰过她冰冷指尖的部位。

它们在昏暗的光下,泛着一点微弱的湿光。

然后,那两根手指微微弯曲,对着她自己身体的侧面——心脏偏下的位置——模仿着她自己曾经做出过无数次的那个动作:面向玻璃幕墙外观众时,优雅的、职业化的、毫无温度的挥手。

那姿态被刻意放慢、放大、凝固。一个冰冷的、精确无误的摹刻。隔着咫尺距离的空气,无声地“挥”给此刻角落里狼狈不堪的她看。

动作定格在那里。

不需要任何语言,巨大的嘲讽与冰冷的质问,像冰冷的锤子,砰然砸下!

你表演给谁看?鱼缸外的空气?隔着玻璃墙的视线?

就是他。陆屿。

他就是玻璃墙外的视线。他看见了她的面具如何一层层剥落又被自己仓促粘合,看见了她笑容深处的疲惫空洞。那句“别再对鱼缸外的空气挥手”的匿名短信,此刻回响在她惊雷轰鸣的脑海里,每一个字都淬满了深海的铁锈与冰渣。

温澜的身体像被瞬间抽去了所有骨骼和支撑,她摇晃了一下,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浮台网格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冰冷的金属刺痛感透过湿透的衣物传来,却远不及心头被冰锥刺穿的剧痛。她蜷缩在地,仿佛一只被剥去硬壳的贝类,只剩下最柔软、最无助的内里在寒风中瑟缩。

额发湿漉漉地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水滴不断滑过鼻梁和脸颊,在幽绿的光线下闪烁着泪痕般的光泽。瘦削的肩膀在巨大的震惊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崩溃情绪中,不可抑制地微微耸动。

寂静再次降临。

这一次的沉寂,沉重得让人窒息。

只有水流深处沉闷的叹息。远处的巨大蝠鲼再次滑过一片茂密的珊瑚丛,庞大的黑色翼翅搅动幽蓝的光影,如同盘旋在深渊上空的幽灵巨鸟。

陆屿的手缓缓垂下,重新紧贴回身侧。

那双深黑的眼睛依旧锁在温澜蜷缩颤抖的身影上。但那片深潭里的情绪极其复杂地搅动着。那层几乎痛苦的灼烫并未消退,只是沉淀得更深、更厚重。

在这近乎凝固的绝望死寂里,陆屿突然侧身半跪下来。

浮台因为他身体的重量而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嘎声。

温澜没有抬头,只是身体更加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往后缩。

陆屿没有靠近她。他只是曲起了一条腿,膝盖点地,另一条腿微屈支撑着身体,将自己维持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边缘。

他没有试图触碰她,也没有任何安慰性的动作。

然后,他再次抬起了手。

这一次的动作,与之前的冰冷摹刻或质问截然不同。一种极其缓慢的、带着一种笨拙而沉重的韵律感。

他的左手平摊开。

手指慢慢地伸出,在空中极其专注、几乎带着一种雕刻般的力量,勾勒出一个无形的圆弧——一个头颅大小的形状。

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指腹轻轻点在那个无形的圆弧之上。这个动作温澜认出,是代表“看”的手语,但被他赋予了更沉重的意味:凝视。

接着,他左手那个象征“头颅”的圆弧姿势保持不动。右手的食指指尖,极其仔细、缓慢地,轻轻在“头颅”的眉心位置点了一下。停顿。又向右侧移动半寸,点在“头颅”的耳根侧后方……这个动作重复了两次,在不同的位置,每一次的停顿都像在放置某种无法言说的标记。

最后。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温澜身上,但那双凝聚着复杂情绪的眼睛里,仿佛有深水炸弹在无声地爆裂。他抬起的右手,不再打任何手势。那只骨节分明、力量感十足的手掌在昏暗中微微弓起,像一道缓慢闭合的门。

然后,它带着一种宣告终结、拒绝穿透的重量,虚虚地覆盖在了他自己左手正描摹的那片无形的“头颅”之上。

手掌的边缘,在幽暗的光线下清晰而锐利。

这是一个无声的、完整的宣告: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谁)

他看穿她的每一次表演和伪装。

他拒绝参与那场虚假的演出。(他用手掌挡住了自己的注视)

温澜的脊背彻底僵直,血液停止了奔流。

她明白了。

陆屿不只是揭穿了她。他是那个……穿透表演盔甲的人。那些她展示给外部世界的优雅姿态、完美笑容、深海精灵的传奇故事,他全都看见了。但他更看见了这华丽演出背后深藏的空洞。

那个总是沉默站在玻璃幕墙外的身影,那个一遍遍擦拭着她囚笼壁障的男人……他不是冷漠的观众,他是一个看透一切又不愿再看下去的沉默观察者。

“别再对鱼缸外的空气挥手……”

那短信是他发出的唯一一次警告。

那不是威胁。

那是一个看破者的疲惫。

更是一个不愿再看着她沉溺于虚假幻象的人,投来的一份冰冷的怜悯。

巨大的窒息感攥住了温澜的喉咙。一种被剥光暴露在无光深海的羞耻和绝望,混合着被彻底看透后无法言喻的战栗,让她眼前发黑。

陆屿的手掌终于彻底落下。覆盖在虚无之上的姿势消失。

他依旧半跪在浮台的边缘。黑暗中,他紧抿的唇线绷得像锋利的刀锋,下颌的肌肉在幽暗光线里绷紧出一条冷硬如铁的弧线。

一种无边无际的疲倦席卷过他的整个身体,连那曾炽烈灼烫的眼神都被这沉重的疲惫染得黯淡了。他的眼神不再锁定温澜,而是缓缓移开,投向穹顶那片巨大的、隔绝了外界肆虐暴雨的冰冷玻璃。那眼神空茫,仿佛穿透了水族箱的壁障,投向外面永无止境的黑暗雨幕。

在他低垂的视野边缘。

温澜一直紧握的右手终于完全松开。

那枚奶白色的珍珠发簪,在她失去所有力气的手掌中悄然滑落。它掉落在那布满水痕和污泥的浮台网格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圆润的珠体在应急灯惨绿的光线下滚动了半圈,停下时,正好映照出水族箱深处一缕奇异涌动的幽蓝微光。

像一个无声问句。

坠入死寂的冰冷尘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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