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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深海听澜

手掌平摊,指尖向内侧勾起,轻轻点触额头中间靠下的眉心位置,指背拂过脸颊。一个轻拍自己头顶的动作,紧接着左手摊开,做了个类似递出某物的姿态。那只手顿了顿,最终伸出一根食指,毫不犹豫地、深深地指向下方那一片静谧无声、兀自缓慢晃动着深邃光波的水域深处。

温澜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在昏光中移动的指尖和手背的轮廓。水底陆屿那份近乎神迹般流畅的自由感瞬间闪回脑海。

第一式:指触眉心——“思考”。

第二式:轻抚面颊——“表情/外貌”。

第三式:轻拍头顶——“外面的人”(那些在玻璃墙外观看的人)。

第四式:摊手示意——“表演”。

第五式:指根深水——“这里”(这片深水)。

他在告诉她:你在思考、表演(给水箱外那些观众看)时的样子(和刚才在水下你冒险闯来的样子完全不同)。

温澜的心脏在冰冷的身体里猛地撞击了一下。是了!昨晚那条冰冷的短信——“别再对鱼缸外的空气挥手”——或许并不是针对她表演时的微笑动作本身。

真正的所指……

陆屿缓缓地转回了身体。他的湿发依旧垂在额前,那双眼睛在水汽氤氲的微光里,如同深海里被打捞上来的琥珀,沉淀着无边的沉寂和……一丝极其陌生的,近乎探索的光亮,牢牢地锁在她的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刚刚做过复杂表达的手,指向温澜。

随即,他那只宽阔的手掌缓慢地抬起,不是打手语,而是做了一件让温澜瞬间忘记呼吸的事情。

他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腹,轻轻地、几乎只算是触碰到她自己冰冷的、还在微微颤抖的指尖。动作轻如鸿羽拂过水面。指尖的冰冷被他指腹传递过来的一丝属于人类的微薄暖意缓慢覆盖。这触碰的时间如此短暂,转瞬即逝。他的手收了回去,握成拳,又慢慢摊开手掌,掌心向上,稳稳地平托着那枚浑圆的珍珠发簪,稳稳地送到温澜面前。

温澜低下头,看向托在自己眼前那枚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珍珠发簪。它静静地躺在那只骨节分明、还带着水痕的手掌中心。

窗外的暴雨似乎小了些,巨大的水族箱深处,一尾蝠鲼缓慢地舒展开了它宽阔无边的黑色翼翅,像一片深海升起的、无声的暮色。

台风过后的夜空如泼墨,浓云低垂,星月遁形。海星馆巨大的玻璃穹顶之下,应急灯幽绿色的冷光给中央巨型水族箱涂抹上一层诡异的、波动的鬼魅色泽。深邃的水底王国安静得只剩下水流低沉的嗡鸣,悬停的鱼群鳞片偶尔折射微光,如同漂浮在深蓝星海中的细碎流萤。

温澜缩在环形水族箱底部维护通道的浮台边缘。湿发紧贴着脸颊,水滴从额角不断滑落,混着唇间咸涩的液体。方才惊魂的泥沙风暴、混乱的水压、陆屿被卡在礁岩深处的惊险画面,仍在脑海翻搅。肺叶深处还残留着冰冷海水的铁腥味,每一次呼吸都牵动胸腔深处细微的颤栗。

她抬起仍在发抖的手。那只手背曾被尖锐的贝类划开一道细长的血线,此刻在幽绿应急光下泛着暗红。掌心却紧握着——那枚奶白色的珍珠发簪。失而复得,凉润的珠体抵着滚烫的脉搏。

水声轻响。

陆屿从浮台边的水中探出半个身体,水流顺着他紧贴身体的黑色潜水服淌下,勾勒出利落的肩背线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摘下头套或水肺装备,只是沉默地撑坐在浮台边缘,微微喘息着,摘下头套后额角淌下的水珠落在他深邃的眉骨上。

他侧着头,目光落在温澜蜷缩在浮台角落的身影上。幽暗的光线里,他左耳上那枚米白色助听器光滑的表面映着一点惨绿的光点,像沉在水底的一粒冰冷珍珠。他的眼神是深潭般的凝视,沉默地穿透水面残留的惊悸。

温澜深吸了一口气。凉薄的水汽钻进鼻腔,压住心口的鼓噪。她摊开手掌,将那枚珍珠发簪平放于水痕未干的浮台网格上,圆润的珠子在幽光下流转着柔和内敛的光泽。

“那个……发簪,”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在水流的嗡鸣中有些失真,“是我妈妈的。”水珠从她垂落的发梢滴落在发簪旁,碎开小小的涟漪。

陆屿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下移,聚焦在那枚静静躺着的珍珠上。他沉默着,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手背带过左耳廓,指骨不经意地擦过助听器冰凉的表面。

然后,他动了。

不再是复杂的手语。他伸出沾着水迹的手指,指向那枚温澜珍视的珍珠发簪,指尖清晰地停驻片刻。随后,那指尖弯曲,指节轻轻叩了叩他自己的掌心——那个代表“安全”的手势清晰简洁。

最后,那只手掌缓缓反转,指向温澜的心脏位置。动作停顿了一秒。

视线再次交汇。温澜能从那片深黑的瞳孔里,看到一丝未曾见过的涟漪。

随即,陆屿缓缓地转回了身体,背对着温澜弯下腰。

湿透的黑色潜水服在昏暗的光线下绷出肩胛骨清晰的起伏线条,脊椎中间陷入一道深壑。那片水域曾托起过她濒临窒息的躯体,也传递过逃离深渊的力量。

他抬起了右手。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昏蒙的光线下无声地划动起来。不再是水中那种灵动如鱼的流畅姿态,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缓慢清晰的韵律。

手掌平摊,指尖向内侧勾起,点触在眉心中央。一个象征着“思考”的符号,带着重量。

指背拂过自己的脸颊,如同勾勒一张脸孔。这是“表情”或“外貌”。

接着,那只手轻轻拍了一下他自己的头顶。温澜看懂,这是“外面的那些人”——那些隔着玻璃幕墙观看的观众。

陆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温澜是否跟着他的表达。然后,他摊开那只手,做了个类似“给予”的姿态,指向水面外的虚无。那是“表演”。

最后。那只手在空中悬停了片刻,像有千钧重。然后,它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直指力量,一根食指猛地、深深地指向下方那片静谧无声、兀自缓慢晃动着深邃光波的水域深处——指向此时此刻,他们共同存在的、这片深水牢笼。

这里。(This here.)

他用无声的语言串联起完整的认知:你在思考、表演(给水箱外那些观众看)时的样子,和刚才在水下(你冒险闯入来救我)的样子,完全不同。

那指向深渊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仿佛抽尽了指尖最后一丝力气,沉沉落下。指尖轻轻点在冰冷的浮台金属上,无声地激起点微小的颤动。

温澜的呼吸骤然停窒。

那条冰冷的匿名短信——“别再对鱼缸外的空气挥手”——的每个字,如同被投入深海的冰块,在她心海深处炸开冰冷而透彻的回响。

原来不是让她停止表演时的挥手微笑。

真正的警告,是指她每一次精心表演后的姿态——那双看向玻璃墙外人潮的眼睛,那些公式化的笑容,那刻意营造的深海精灵形象……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抬手,每一个为了取悦观众、而非出自本意的动作。

那双穿透玻璃的,观众的眼睛。

是陆屿。

那个总是沉默地游曳在玻璃幕墙外,一遍遍擦拭污垢,仿佛隔着两个世界的人。

是他看穿了她扮演完美的外壳。那双看似无声的眼眸,穿透了浮华的水波和虚伪的姿态,清晰地看见了她面具下可能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正视的空洞——她的表演在真正的深海面前多么苍白无力?

他在警告她:别再对着那个虚假的“空气”舞台表演。

别再浪费真实的自己,去填满那些隔岸观火的视线。

那份冰冷,根本不是讽刺,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怜悯,混杂着不为人知的痛?

温澜的心脏被这迟来的领悟猛烈捶打。

指尖触碰过的肌肤似乎还残留着他胸膛下擂鼓般的烫意。

那个总在鱼缸外,无声擦亮她囚笼的男人。

水族箱深水区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应急灯苍白的光在暴雨轰鸣中映照着玻璃上蜿蜒的水流痕迹。

陆屿缓缓地回转身。湿透的黑发贴在额角,水珠沿着他清晰的颌线滚落,滴落在胸口浅色的水痕上。那双水汽氤氲中的眼睛,在浮台昏光里如同两块深海里被打捞上来的琥珀,沉淀着无边的沉寂,但此刻,那沉寂的深处,正折射出一种近乎…渴盼的光亮?一种无声的审判?牢牢地锁在她的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抬起了刚才表达过所有沉重心绪的手。这一次,动作不再是为了传递信息。

那宽阔的手掌缓慢抬起,目标明确地指向温澜——正对着她。

随即,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在半空中改变了轨迹。不是打手语,而是做出了一件让温澜瞬间忘记呼吸的事情。

他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腹——只是指腹——轻轻地、几乎只算是带着水珠的重力,触碰到了温澜自己冰冷的、还在微微颤抖的指尖上。

冰凉的触感一触即分!

如同鸿羽拂过水面,留下的涟漪却席卷了所有感知神经。指尖相抵的位置,一股微弱但绝对真实的热流沿着她的手指脉络猛地窜了上去,心脏像是被这微弱的热度猝不及防地烫了一下。

时间被拉长了零点一秒。

陆屿的手已经收了回去,蜷握成拳。又很快,慢慢地摊开手掌。

掌心向上,稳稳地平托着那枚浑圆的、温润的珍珠发簪。

稳稳地送到温澜面前。

温澜低下头,看着托在自己眼前那枚散发着柔和光泽的珍珠发簪。它静静地躺在陆屿那只骨节分明、还沾着水珠的手掌中心,圆润的表面映着惨绿的应急灯光,像一颗从深海中被打捞上来的、沉默而珍贵的心核。

窗外的暴雨声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去,变得遥远模糊。幽暗巨大的水族箱深处,一尾巨大的蝠鲼缓缓舒展开它遮天蔽地的黑色翼翅,无声地滑翔过珊瑚丛的缝隙。

光影浮动,如同深海升起的、无声而浩大的暮色。

在那片幽微变幻的暗蓝光晕深处,温澜终于看清了陆屿的眼神。

不再是深潭般的沉寂。

那里涌动着一片几近痛苦的灼烫。

如同深海的火山口,正无声地,吞噬着她递来的珍珠,和她指尖被烙下的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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