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馆方因极端天气预警而紧急通知的闭馆日。整座庞大的建筑仿佛被世界遗忘的孤岛,浸在昏暗的光线和暴雨永恒的喧嚣里。温澜白天在家养神,腰背的肌肉虽然依旧残留着些许不适,但她心中揣着昨晚那无声无息被拾起的珍珠,以及一个必须问出口的、沉重盘桓不去的问题。
傍晚,她再次回到了空无一人的海星馆。馆内应急灯光已经亮起,巨大的中央大厅沉浸在一片幽微的淡绿光晕之中。巨大的水族箱像一块嵌在地下的巨型蓝宝石,无声地辉耀着深邃的水波光芒。空气带着雨水渗透后特有的厚重湿寒。
温澜裹紧了针织外套,穿过空荡荡的展厅长廊,脚下的足音被厚重的隔音地毯吸纳。她的目的地是员工办公区另一侧的小食堂,后勤值班人员通常会在那里。昨晚闭馆后,她给后勤班长发了消息,想换回那颗珍珠发簪——那是母亲留下的遗物。
还未走到食堂,途径那个巨大的珊瑚礁展示区时,她脚步猛然一顿。
水流声,轻柔的。
不是管道漏水那种单调的哗哗声,更像是一种有韵律的、低沉的搅动水流的声音,仿佛有什么大型生物在水中悠长地呼吸、翻转。
展示区深处,最远端的巨大弧形幕墙后面,应急灯的光芒勉强勾勒出那片水域深沉的蓝色轮廓。在靠近水底那片人工培育的灰白色珊瑚礁丛中,一点潜水域专用的安全射灯在移动,光束在水中划出明暗交替的通道。
光影流转中心,是陆屿。
他穿着全身的黑色潜水服,水肺设备被卸在一旁水底礁石旁,只有一根呼吸短管连接着水面。他似乎只是在做深潜区域设备检查后的短暂休息。他修长的身影在水中姿态奇异,全然不像平日在岸上那种微弓着背的沉默姿态。
他悬浮在巨大幽蓝水体的中央,舒展着四肢,像是一尾从神话里游出的沧龙。动作舒展得不可思议,肩背的线条在水中拉伸出极其流畅的力量感。他时而缓缓地翻转身体,让水流贴着肌肤滑过,时而将身体拉成一道笔直的箭,向幽暗的深处滑翔。更让温澜屏住呼吸的是,几只体型壮硕的瓶鼻海豚在黑暗中悄然浮现,如同忠诚的骑士环绕在他身侧,随着他动作的幅度忽近忽远,时而用光滑的吻部轻触他的手臂或肩膀,激起细小的气泡漩涡。它们和他,仿佛共享着一个无声的、古老而契合的旋律和节拍。
陆屿的脸半侧着,透过晃动的水波和厚厚的玻璃,温澜第一次清晰地捕捉到水下的他,表情竟全无平日的疏离或冷硬——那紧抿的嘴角似乎有一丝极其舒缓的放松,被水光柔化的眉眼间,笼罩着一种近乎纯粹的……沉醉与平静的释放。仿佛只有这片无人注视的深邃水域,才是他唯一可以彻底呼吸的地方。
巨大的水族箱外,应急灯在暴雨轰鸣中映着厚重玻璃。
温澜贴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手心的汗在玻璃上留下模糊的雾痕。她的心跳得又重又快,咚咚敲打着肋骨,淹没了外面滂沱的雨声。
陆屿突然做了一个流畅的下潜转身,身体下沉,像一条深色大鱼滑向珊瑚礁丛更深处。几只陪伴他的海豚灵巧地跟随着,身影在暗淡水域中若隐若现。
温澜的心骤然悬起。那个区域是海底景观改造的半成品区,水底有密集堆叠的巨石基座和支撑用的金属构件,角落里似乎还丢着些施工遗弃、未来得及清理的钢缆部件,在潜水灯晃过的光束里泛着生硬的冷光,像黑暗里蛰伏的不祥荆棘。
几秒后,一股细微的、带着泥沙的混浊气泡猛然成串蹿升上来,无声炸裂在水里浑浊的光束中!紧接着是第二股、第三股,迅速连成一片翻滚的烟尘!
而陆屿的身影,却再也没有在上升的气泡流中出现!那些跟随他的海豚显得异常焦躁,像几片失去方向的阴影,在那片翻滚泥沙的区域上方打着焦急的回旋,发出在水中被扭曲、放大无数倍却依然尖锐刺耳的“嘤咛”声,急促如同悲鸣!
被困住了?!
温澜大脑“嗡”的一声,所有的念头瞬间被冰冷的恐惧席卷!呼吸短管!如果他被卡在礁石缝隙里或是沉重的废弃钢缆缠住了身体,他可能会——
“陆屿!”她用尽力气尖叫,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撞向冰冷的玻璃和遥远穹顶,被轰隆的雨声瞬间吞噬。她疯狂地拍打着厚重的玻璃幕墙,徒劳无功。
水下的浑浊似乎在扩大!
一个念头像冰锥刺穿恐惧——表演水箱连通这里!更深处的设备维护通道有梯子直达水下!她像被电流击中,身体猛然后转,朝着记忆中员工通道深处那不起眼的维修梯入口狂奔!根本顾不上海星馆最末端那个维护通道里常年阴暗潮湿散发出的金属、机油与海水腥气的混合气味。足音在狭窄的水泥台阶上急促回荡,在充满水滴锈蚀声的寂静中放大到震耳欲聋。
楼梯下方的水域入口,浸在应急灯昏暗模糊的光晕里。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浮木残屑和一截废弃的绳索。一件叠放在浮台上的备用潜水背心和备用脚蹼冰冷地躺在那里。潜水服太耗时间!温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猛地拽下外套,踩着入口处的固定梯步踏入冰冷刺骨的水里,水迅速漫过大腿、腰际。只穿着单薄衣裤的她,牙齿瞬间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撞击起来。她深吸一口带着浓重铁腥气的冰冷空气,从浮台上胡乱抓起那把备用小潜水刀(谢天谢地刀还在),反手咬在齿间!冰冷咸涩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激得她浑身一颤。她甚至忘了戴上旁边放着的潜水面罩,就这样朝着那片浑浊的气泡源头方向一头扎了进去!
水下世界一片混乱的视觉冲击瞬间取代了冰冷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