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火苗在林父指间抖了一下。
他盯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七九年猪肉八毛六,八零年鸡蛋票作废......"他手指划过那些字迹,纸页上还沾着灶台的油渍,"晚晴,这些数字哪来的?
"
林晚晴把棉袄裹紧了些。
窗户缝里钻进来的风把灯影吹得乱晃,墙上的"先进工作者"奖状哗啦作响。
她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喉头发紧——上辈子这张背就是被纺织厂的棉絮压弯的。"爸,您看这个。
"她掏出录取通知书,纸张在灯光下泛着象牙白的光泽。
翻开扉页时,夹层里掉出张皱巴巴的纸片,上面画着简易地图,十三巷三个字被红墨水圈得刺眼。
林父弯腰去捡,后腰发出咔的轻响。
他忽然僵住——地图背面是女儿的字迹:"深圳罗湖口岸东侧,1980"。
烟锅啪嗒掉在地上,滚烫的烟丝溅到裤脚,烧出几个焦黑的小洞。
"你到底......"林父的声音卡在嗓子里。
窗外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脆响,远处有狗吠声。
林晚晴蹲下来,手指捻起烫坏的裤脚。
这动作让林父想起她五岁时被开水烫伤,也是这么低着头给他涂獾油。
"粮票明年就不值钱了。
"她突然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那个破洞,"广东那边已经有人用外汇券了。
"
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
林父看见女儿瞳孔里跳动的火光,那里面有种他陌生的东西。
就像去年车间里那台进口的德国纺机,明明没通电,轴承却自己转了起来。"胡闹!
"他猛地拍桌,搪瓷缸震得叮当响,"王瘸子正盯着咱们家,你还要往黑市钻?
"墙上的奖状被震落一角,七五年县里发的"劳动模范"金字蒙了层灰。
林晚晴没躲飞溅的茶水。
她慢慢展开那张地图,指腹按在"十三巷"的红圈上:"张叔说王主任上个月收了二十斤香油。
"茶水在纸上洇开,把深圳两个字泡得发胀。
林父的烟锅停在半空。
他想起下午张建国塞给他的那包大前门——过滤嘴的,县里根本买不到。
"三斤全国换五两本地。
"林晚晴突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手指在桌面上敲出三长两短的节奏。
这是上辈子陈默喝醉时吐露的黑市暗号,87年严打时枪毙的那个走私犯发明的。
林父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年轻时在舟山当海军,这节奏分明是——
"哒、哒哒、哒。
"林晚晴又敲了一遍,这次带着舟山渔歌特有的拖腔。
她看见父亲脖子上暴起的青筋,知道赌对了。
前世父亲临终前念叨的"定海号",果然是艘船。煤油灯突然灭了。
黑暗中林父的呼吸声粗重得像拉风箱,带着咸腥的海风味道。
林晚晴摸到他的手,虎口处那道疤还是六十年代在礁石上割的。"带上这个。
"林父突然往她手里塞了个硬物。
金属的凉意渗进掌心,是块上海牌手表,表链缺了两节,玻璃裂了道缝——母亲最后的嫁妆。雪停了。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林父从床底拖出的樟木箱。
箱盖打开的瞬间,林晚晴闻到霉味混着樟脑丸的刺鼻气息。
父亲的手在箱底摸索,扯出一件藏蓝色中山装,袖口磨得发亮。"穿上。
"他抖开衣服,内袋里掉出张泛黄的船票:1980年7月15日,定海号,舟山至香港。
票根上的检票章缺了半角,像是被生生撕掉的。
林晚晴的指尖刚碰到船票,巷口突然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一轻一重,是王主任的牛皮鞋踩在积雪上特有的声响。
父女俩同时僵住,月光照在船票的日期上——正好是三年后的今天。"走。
"林父把中山装往她怀里一塞,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弯腰时,林晚晴看见他后颈的皮肤下有个硬币大小的凸起——上辈子尸检报告里写的"恶性淋巴瘤转移灶"。
十三巷的积雪泛着蓝光。
林晚晴缩在父亲的中山装里,袖口长出一截,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
拐角处蹲着个卖炒瓜子的老太太,铝盆底下压着半张《参考消息》——这是黑市的岗哨。"要蛤蟆镜吗?广州新到的。
"穿军绿棉猴的男人凑过来,袖口露出半截纹身,是条缺眼睛的龙。
林晚晴注意到他左手小指少了半截——上辈子在陈默账本里见过的"断指老六"。
林父下意识把她往后挡,中山装下摆扫到雪堆。
林晚晴却上前半步,右手在胸前比了个古怪的手势:"三斤全国换五两本地。
"
棉猴男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猛地抓住林晚晴手腕,力道大得要把骨头捏碎。
林父刚要动作,巷子深处突然传来三声击掌,接着是两声,停顿,再一声——正是桌上敲过的节奏。"跟我来。
"棉猴男松开手,转身时后腰露出个硬物轮廓。
林晚晴心跳加速,前世陈默说过,83年严打时断指老六就是靠这把五四式打死两个警察。
仓库铁门打开的瞬间,霉味混着机油味扑面而来。
货架上堆满用军大衣盖着的走私表,上海牌、梅花牌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
最里间的八仙桌上,几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正在数全国粮票。"换多少?
"坐在藤椅上的胖子头也不抬,手里的翡翠烟嘴绿得渗人。
林晚晴认识这烟嘴——前世苏婉当上总经理后天天叼着的"传家宝"。
她解下手表放在桌上。
玻璃裂痕在灯光下像道闪电,正好劈在表盘"上海"两个字中间。
胖子拿起来对着灯照了照,突然眯起眼睛:"这表链......"
"少两节。
"林晚晴截住话头,"去年腊月二十三断的。
"这是表链内侧刻着的日期。
胖子脸色变了,翡翠烟嘴差点脱手——他认出了这是当年自己亲手卖出去的赃物。
林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林晚晴扶住他时,瞥见墙角闪过半张脸——是白天在教育局见过的王主任眼线。
那人正假装挑手表,耳朵却朝着他们这边支棱。"同志,借个火。
"林晚晴突然朝胖子伸手,腕上露出一截红绳。
这是进门前从棉猴男货架上顺的,绳结特意打成舟山渔民祭妈祖时的样式。
胖子掏火柴的手抖了一下。
火光照亮他右手虎口的蛇形纹身——蛇眼处缺了颗痣,和父亲船票背面的钢印一模一样。
林晚晴突然明白为什么前世苏婉能垄断南方走私渠道了。交易完成得很快。
三十斤全国粮票塞进中山装内袋时,林晚晴故意露出半截船票。
胖子看到日期时瞳孔骤缩,翡翠烟嘴啪地掉在桌上——那天正是舟山走私集团覆灭的日子。"等等。
"他们刚要离开,眼线突然堵住门口,"这位同志看着眼熟啊。
"他手指向林父,指甲缝里沾着红墨水——和王主任批文件用的同款。林晚晴笑了。
她慢慢从粮票里抽出一张,当着所有人的面折成纸飞机,机翼上赫然写着"王主任亲启"。
眼线伸手要抢,她突然转向胖子:"蛇眼哥,听说您侄女在县医院当护士?
"
仓库瞬间死寂。
胖子猛地站起来,藤椅在地上刮出刺耳声响。
这是前世苏婉酒后失言说的秘密——王主任的情人在县医院妇产科。
眼线脸色煞白地退后两步,撞倒了货架上的搪瓷缸。
林晚晴趁机把纸飞机塞进他口袋,里面是张伪造的收据——落款日期正是王主任上周去省城"开会"的日子。雪又下了起来。
林父走到巷口突然踉跄了一下,咳出的血沫子落在雪地上,像朵红梅。
林晚晴攥紧那叠粮票,摸到内袋里多出的硬物——胖子偷偷塞进来的翡翠烟嘴,底下压着张纸条:"罗湖口岸东,1980.7.16"。
远处传来牛皮鞋特有的"咯吱"声,王主任的跛脚一步重一步轻。
林晚晴突然想起前世父亲临终时的话:"定海号其实......"后半句被血沫子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