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温饭盒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墙角。温热的汤汁溅在陈默的裤脚上,留下几点深色的污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腻感。那股熟悉的、林晚精心熬制的香气——莲藕排骨的醇厚,混合着淡淡的枸杞甜味——此刻却像一种不合时宜的入侵,粗暴地搅动着办公室里冰冷的空气和更冰冷的情绪。
林晚阿默!
林晚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惶。她看着丈夫,那个刚刚用野兽般冰冷抗拒的姿态推开她的男人。他的脸色灰白,额角的冷汗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眼神死死钉在屏幕上那座扭曲的建筑上,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锚点,又像是囚禁他的牢笼。
陈默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雕。胸腔里那股名为“巅峰状态”的冰冷火焰还在熊熊燃烧,它咆哮着,斥责着林晚的软弱和干扰,强调着“专注”和“效率”的至高无上。然而,在这股火焰的核心,一丝微弱的、属于他自己的恐惧正艰难地冒头,像冰层下的幼苗,被那灼热炙烤得奄奄一息。林晚破碎的眼神,地上狼藉的汤水,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家的味道……这一切像尖锐的冰锥,试图刺破那层包裹着他的、名为“成功”的冰冷外壳。
陈默出去
陈默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嘶哑、紧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强行压抑的颤抖。他不敢看她,他害怕看到那双眼睛里映出的、此刻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怪物。
陈默我说了,让我一个人待着!
林晚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她看着陈默紧绷的后背,那曾经是她疲惫时可以倚靠的港湾,此刻却像一堵拒绝她靠近的、布满尖刺的墙。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绝望地吸了一口气,弯腰捡起滚落的饭盒盖子,然后转身,脚步踉跄地冲出了办公室。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疯狂。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小赵和另外两个助理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恨不得自己原地蒸发。陈默依旧僵立在屏幕前,那座名为“重生之碑”的建筑模型,每一个锐利的棱角都像是在嘲笑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陈默猛地抬手,不是去操作设计软件,而是狠狠一拳砸在昂贵的触摸屏上!
砰!
屏幕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坚固的钢化玻璃表面瞬间炸开蛛网般的裂痕。暗色的、充满攻击性的建筑模型在破碎的纹路中扭曲变形,像一张狰狞的笑脸。
陈默啊——!
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陈默喉咙里迸发出来。他双手撑在布满裂纹的屏幕上,大口喘息,汗水浸湿了后背。
陈默/她不懂!她只会拖后腿!成功需要牺牲!情感是累赘!
那个植入般的念头再次尖啸着占据上风。
陈默/诊所是对的!莉娜医生是对的!剥离掉这些软弱的、阻碍你的东西!
陈默不........
陈默痛苦地闭上眼睛,指甲几乎要嵌进碎裂的屏幕边缘。那丝微弱的恐惧在冰冷的火焰中挣扎
陈默这不是我……这不是……
他需要帮助。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证明他还是陈默,而不只是“巅峰状态”容器的证据。
混乱的思绪像失控的飞车,最终猛地撞向一个角落——他工作室深处,那个存放“失败品”的加密硬盘分区。OCS期间,他曾无数次试图挣扎,留下了一些残缺的、被他视为耻辱的涂鸦和半成品方案。在诊所的“治疗”逻辑里,这些无疑是“负面记忆”的载体,是应该被彻底覆盖和遗忘的垃圾。但现在,一种近乎病态的冲动攫住了他:他必须去看看那些“垃圾”!
陈默粗暴地拔掉损坏的触摸屏电源,转身冲向自己那间独立的、布满灰尘的小工作室。他反锁了门,隔绝了外面助理们惊恐的视线。房间很乱,堆满了模型材料和落满灰尘的旧图纸。他扑到电脑前,手指因为激动和残留的冰冷控制而有些颤抖,输入了那个几乎被他遗忘的复杂密码。
加密分区打开了。里面散乱地存放着几十个文件,日期跨度正是他陷入OCS深渊的那段黑暗时期。
他随手点开一个名为“垃圾场01”的草图文件。
屏幕上出现的,是一幅用色极其混乱潦草的草图。线条歪歪扭扭,构图毫无章法,描绘的似乎是……一个儿童游乐场的局部?有歪斜的滑梯,扭曲的秋千,背景是几棵看起来病恹恹的树。整幅画透着一股绝望的笨拙和力不从心。这是他在一次试图为女儿朵朵设计一个小公园时留下的,当时只画了几笔就陷入了更深的自我厌弃。
看着这幅丑陋的草图,陈默的嘴角下意识地想要扯出一个熟悉的、鄙夷的冷笑。
陈默/垃圾。毫无价值的垃圾。浪费时间。
但这一次,冷笑没能成型。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一种尖锐的、完全不同于冰冷火焰的刺痛感,猛地刺穿了他意识的屏障!
他看到了草图角落,用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清的字迹写着一行字
朵朵的树屋要能看到星星
字迹笨拙,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认真
陈默的呼吸骤然停止。
朵朵……他的女儿。那个曾抱着他脖子撒娇,用稚嫩的声音说“爸爸盖的房子最漂亮”的小天使。在OCS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直视她清澈的眼睛。这幅丑陋的草图背后,是那个深陷泥潭、连笔都拿不稳的父亲,对女儿一份笨拙的、被绝望淹没的……爱意。
这份爱意,这份笨拙,这份失败……它们如此真实,如此……痛苦,却又如此……温暖。
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剧烈的涟漪。陈默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屏幕上的草图似乎活了过来,扭曲的滑梯变成了朵朵咯咯笑着滑下的样子,病恹恹的树变成了她想要攀爬的树屋支柱……一股混杂着巨大愧疚、悲伤和浓烈思念的情绪洪流,猛烈地冲击着他胸腔里那座由“巅峰状态”构筑的冰冷堤坝!
陈默/这是软弱!是失败!是必须剥离的杂质!
冰冷的火焰疯狂反扑,试图将这“不合时宜”的情感碾碎。
陈默/莉娜医生说过!这是负面模式的反扑!要坚定!要排斥!
陈默啊!
陈默痛苦地抱住头,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脑中激烈交战,像两股电流在疯狂对撞。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要被撕裂了!他猛地关闭了那张草图,像躲避瘟疫一样。
他喘息着,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目光扫过其他文件。一个名为“暮光之城(废弃)”的文件名吸引了他。这是他OCS早期,在“云端之冠”成功后不久,雄心勃勃试图设计的另一个大型社区项目,后来因为理念过于理想化(或者说,过于“不切实际”地追求居住者的情感联结和生态和谐)而被投资方否决,也成了他信心崩塌的起点之一。
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它
屏幕上呈现的设计与刚才那座冰冷的“重生之碑”截然不同!流畅的曲线取代了锐利的棱角,建筑错落有致地环绕着中央巨大的生态花园,屋顶覆盖着绿植,巨大的落地窗设计旨在引入自然光线和景观。整个方案虽然还显粗糙,但充满了对“人”的关怀,对“共生”的追求,一种……温暖的野心。
看着这个被自己亲手打入“失败”冷宫的方案,陈默愣住了。一种强烈的、无法言喻的熟悉感和……*认同感*,涌了上来。这个方案里的理念,那种对空间与人、建筑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执着追求……这,似乎才是他陈默内心深处真正渴望创造的东西!是比单纯的视觉冲击和技术炫技更本质的东西!
而他现在呕心沥血设计的那座“重生之碑”,虽然技术精湛、视觉震撼,却像一件冰冷的兵器,一件只为彰显力量和征服的凶器。它完美地符合了莉娜医生所描述的“巅峰状态”——高效、冷酷、目标明确、摒弃“无用”情感——却与他陈默灵魂深处的核心渴望,背道而驰!
陈默剥离........
陈默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后颈那个微小的植入点,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陈默他们不是在‘唤醒’我……他们是在……‘剥离’我……
剥离掉那些让他们定义的“负面模式”——那些所谓的“软弱”、“犹豫”、“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对情感的依赖”……所有构成“陈默”这个人独特性的、可能阻碍“高效成功”的特质,都在被系统性地识别、标记、并试图用强化的“巅峰记忆”覆盖和清除!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百倍!它不再仅仅是担忧自己变得陌生,而是清晰地意识到,有一个外部的力量,正在试图抹杀他存在的核心部分,将他改造成另一个人!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上的私人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一条新信息,发件人赫然是“莉娜医生”。
信息内容依旧温和、专业,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
莉娜陈先生,下午好。我们的情绪监测系统捕捉到您工作室区域出现了一次短暂但剧烈的情绪波动峰值。这可能是治疗过程中,旧有负面模式试图干扰您‘真我’回归的表现。请务必保持冷静,专注于您强大的‘巅峰状态’。诊所永远在您身边提供支持。建议您按计划进行下一次巩固治疗,我们将帮助您更彻底地稳定这份来之不易的力量。祝您创作顺利!
陈默盯着这条信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的眼底。
陈默/情绪监测系统?
他们竟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实时监控着他的情绪波动?这哪里是关怀?这是赤裸裸的监视和操控!
他感到一阵反胃。诊所的阴影,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庞大、更无孔不入。
陈默专注?稳定?
陈默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扭曲的弧度,眼神里燃烧的不再是单纯的创作火焰,而是混合了恐惧、愤怒和决绝的烈焰。
陈默你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听话的、高效的‘成功机器’吧?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工作室里来回踱步,破碎的屏幕倒映着他焦躁的身影。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找到证据!证明诊所的所作所为!证明他正在被“改造”!证明那个“巅峰状态”的模板是假的!
可是,证据在哪里?诊所的技术看起来天衣无缝,莉娜医生的话术滴水不漏。他后颈的植入点?那可以解释为治疗所需。他的情绪变化?诊所完全可以说是“康复过程中的正常反应”。
他需要突破口!
陈默的目光再次投向电脑屏幕,那个被废弃的“暮光之城”方案静静地躺在那里。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陈默/如果诊所是在用“巅峰记忆”覆盖“负面模式”……那么,那些被覆盖掉的、属于他“失败”时期的真实想法和设计灵感……它们真的完全消失了吗?会不会……还残留在某个地方?就像硬盘里被删除的文件,只要没有彻底覆写,就可能被恢复?
这个想法让他心脏狂跳。他需要技术!需要能深入挖掘他大脑数据的技术!但这无异于天方夜谭。谁会相信他?谁能做到?
等等……技术……
陈默猛地停住脚步,他想到了一个人——小赵!他的助手小赵,那个崇拜他过去才华、又对现在这个冷酷上司充满恐惧的年轻人,他除了是设计助理,还是个隐藏的电脑高手,甚至私下参与过一些非官方的开源脑机接口项目!
也许……这是唯一的希望?一个极其危险、成功率渺茫的希望。
陈默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那股冰冷的火焰和翻腾的恐惧。他需要伪装。他必须继续扮演那个被“治愈”的、冷酷高效的陈默,至少在诊所和外人面前。他需要时间,需要找到和小赵单独接触的机会,需要……一个足以说服这个年轻人冒险的理由。
他走到破碎的触摸屏前,看着那道道裂痕中扭曲的“重生之碑”,眼神变得无比复杂。这座冰冷的建筑,既是诊所“成功”的证明,也可能成为揭露他们罪行的关键物证。
他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助理区,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和平静:
陈默小赵,进来。联系设备部,立刻更换我的主屏幕。另外,把‘重生之碑’的所有结构计算和预算评估报告,下班前放在我桌上。我要最详尽的,任何‘平庸’的借口都不会被接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才传来小赵带着明显紧张的声音
小赵……是,陈工
陈默放下电话,走到窗边。新港市灰蒙蒙的天际线在暮色中沉浮。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在他自己的大脑里,在他与那个看似救世主实则操纵者的“回声诊所”之间,已经悄然打响。而他的盟友,或许只有一个被吓坏的年轻助手,和一个心碎却坚韧的妻子。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陈默莉娜医生……
他对着冰冷的玻璃窗低语,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
陈默你们的‘真我’……我消受不起。我的记忆,我的灵魂……我亲自来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