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港市灰蒙蒙的天际线被陈默指尖划过的轨迹切割、重组。触摸屏上,一座前所未见的建筑轮廓正在成型——扭曲的几何体仿佛从大地深处挣扎而出的晶体,棱角锐利得能割伤视线,巨大的悬挑结构挑衅着地心引力,通体覆盖着反射率极高的暗色材质,像一块吞噬光线的巨碑。它冰冷、傲慢、充满攻击性,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病态的美感。
就在一周前,同样的屏幕在他眼中还是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空白。每一次试图集中精神,都像在粘稠的沥青里挣扎,最终只留下更深的疲惫和自我厌弃。但现在……陈默的胸腔里奔涌着一种久违的、近乎灼热的洪流。灵感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咆哮的瀑布,每一个结构细节、每一处光影转折都清晰地烙印在脑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正确性”。力量感充斥着他的四肢百骸,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站在“云端之冠”落成典礼上,接受万众瞩目与赞誉的时刻。
不,甚至比那时更强烈,更……纯粹。
小赵陈工.........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打破了办公室凝滞的空气。年轻的助手小赵站在几步开外,眼神在屏幕和陈默紧绷的侧脸上游移,带着显而易见的犹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小赵这个方案……太……太激进了。结构可行性先不说,预算……恐怕会是个天文数字。还有施工难度,现有的技术……
陈默激进?
陈默猛地转过头,动作快得像被惊动的猛兽。他的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和尖锐,像金属刮擦玻璃。
陈默平庸才是原罪!预算?难度?那是你们该解决的问题!我要的是完美!绝对的完美!就像‘云端之冠’那样!
他提到自己那个曾震惊业界的成名作,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狂热,仿佛在念诵某种神圣的箴言。
陈默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永远只能做出毫无价值的垃圾!
小赵的脸瞬间白了,剩下的话被噎在喉咙里。办公室里另外两个助理屏住呼吸,埋头盯着自己的屏幕,恨不得原地消失。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像某种不祥的背景音。
陈默转回头,目光重新锁定屏幕上的设计。那股病态的满足感再次升腾,几乎淹没了他。看,这就是力量!这就是掌控!这才是他陈默该有的样子!那些被失败和倦怠侵蚀的软弱岁月,模糊得如同上辈子的一场噩梦。
然而,就在这满足感达到顶峰的瞬间,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安,像水底的毒蛇,悄然滑过他的神经末梢。
他刚才对小赵的态度……那种不容置喙的专横,那种对“平庸”刻骨铭心的蔑视,那种将他人视为纯粹工具般的冷酷……这种感觉,很熟悉。
是的,熟悉得让他心底发凉。
这不是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陈默。那时的他固然骄傲自信,追求极致,但他的激情里还包裹着对团队的信任、对工程现实的尊重,甚至……对生活本身的热忱。那时的锋芒,带着温度。而现在屏幕上的设计,和他此刻胸腔里燃烧的火焰,却只剩下冰冷的、淬炼过的攻击性。像一把出鞘的凶刃,只为斩断一切阻碍。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摩挲后颈发际线下方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植入点。皮肤下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非肉体的硬物感。那是“回声诊所”进行神经映射和微电流刺激的接口,是他重获新生的钥匙。
“职业倦怠综合症(OCS)”——这个曾经像跗骨之蛆般缠绕着他、将他拖入深渊的恶魔,在“回声诊所”面前,似乎真的不堪一击。
他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走进那座纯白色建筑时的情景。绝望像湿透的棉被裹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设计图纸变成了无意义的涂鸦,曾经让他心潮澎湃的空间和线条只剩下冰冷的陌生感。家庭聚餐的欢声笑语像隔着毛玻璃,女儿朵朵期待的眼神让他只想逃避。妻子林晚脸上掩饰不住的担忧和疲惫,更是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一个榨干了所有价值、只剩下空壳的失败者。他甚至……想过更彻底的解脱。
是林晚,近乎哀求地将他带到了“回声诊所”门口。她塞给他诊所精致的宣传册,上面印着温和的笑容和充满希望的标语:“重塑巅峰,找回真我——‘回声’治愈OCS,唤醒沉睡的激情。
莉娜医生的接待如同宣传册的完美复刻。她的办公室明亮、柔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放松的草本香气。她穿着米白色的高领针织衫,笑容温暖得像初冬的阳光,眼神专注而充满理解。
莉娜陈先生,我理解你的痛苦。
她的声音平和悦耳,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莉娜OCS不是你的错,更不是意志薄弱。它是现代高压力、高竞争环境下,优秀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只是这种保护……走偏了。它试图让你停下来,却用错了方式,将你宝贵的创造力和激情也一并锁死了。
她侃侃而谈,专业术语信手拈来,逻辑清晰得无懈可击。
莉娜‘回声’的治疗理念是独特的。我们不是简单地用药麻痹你的痛苦,或者粗暴地抹除你的记忆——那些都是逃避。我们要做的,是帮助你‘找回’并‘强化’你职业生涯中最巅峰、最充满激情的状态记忆。那些记忆里蕴含着你最本真、最强大的‘自我’。当这些核心记忆被充分激活和强化,它们会像强大的声波一样,驱散覆盖在你心灵上的倦怠阴霾,自然地覆盖掉那些失败的、负面的感受。你不是被改变,陈先生,你是被‘唤醒’,是‘回归’到那个最成功的你自己。
绝望中的陈默,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治疗的过程被描述得无痛、安全、高效——只需几次精密的神经映射,确定他“巅峰状态”的独特脑波模式,然后通过微电流进行温和的“强化刺激”,逐步唤醒和巩固那份力量。
效果立竿见影。第一次治疗后的第二天,陈默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想画点什么”的冲动。第二次后,他坐在空白图纸前,虽然依旧艰难,但脑中不再是彻底的虚无。第三次……就是现在。洪流冲垮了堤坝。
诊所发来的后续关怀邮件里,莉娜医生温柔地提醒
莉娜治疗初期,您可能会感受到一些‘旧有模式’的轻微不适,比如对效率低下的不耐,或者对‘平庸’的敏感度提升。这是完全正常的现象,是那些阻碍您成功的负面模式正在被剥离、被您的‘真我’所排斥的表现。请拥抱这种‘不适’,它是您走向真正康复的信号。继续按时接受巩固治疗,‘回声’将与您同在,助您彻底回归巅峰。
陈默对此深信不疑,并心怀感激。莉娜医生和他的“回声”,是拯救他于水火的恩人。
可是……此刻指尖下那个冰冷的植入点,和屏幕上那座冰冷、傲慢的建筑,以及胸腔里那股同样冰冷、不容置疑的火焰……它们真的只是“回归”吗?
陈默闭上眼,试图回想治疗前那种蚀骨般的倦怠感,那种面对空白图纸时如坠深渊的恐惧,那种听到家人关心时只想把自己藏起来的羞愧……他发现,那段记忆变得异常模糊、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满水汽的毛玻璃。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再真切地感受到那份绝望的重量。
相反,一些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甚至刻意忽略的片段,此刻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为了“云端之冠”的一个关键节点,他连续熬了三个通宵,对提出合理担忧的结构工程师咆哮怒吼,斥责对方“缺乏想象力”、“阻碍伟大作品的诞生”;在项目庆功宴上,他沉浸在自己的成功里,忽略了角落里妻子林晚略显落寞的眼神;女儿朵朵拿着幼稚的涂鸦兴冲冲跑来找他,他却因为构思被打断而烦躁地挥开了她的小手……这些记忆,曾经伴随着懊悔和愧疚,此刻却像是被重新剪辑、配乐过,被赋予了一种奇异的、被强化的“正确感”——为了追求极致,牺牲是必要的;为了伟大的创造,情感是累赘;平庸,就是最大的罪恶。
冷汗,毫无征兆地从陈默的额角渗出。
他猛地睁开眼,屏幕上那座锋芒毕露到近乎狰狞的建筑,在办公室惨白的灯光下,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它不再是他引以为傲的杰作,更像是一个冰冷的警告,一个从他灵魂深处被强行唤醒、并被扭曲放大的怪物。
陈默os:我是谁?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的心底炸响
他找回的,真的是“自己”吗?
还是“回声诊所”精心打造的、一个名为“成功巅峰”的……完美囚笼?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林晚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保温饭盒,脸上带着一丝期待和小心翼翼的温柔
林晚阿默?还没忙完?我炖了你爱喝的汤……
她的目光落在陈默惨白的脸上和布满血丝的眼中,笑容瞬间凝固,被浓浓的担忧取代。
林晚你……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又……
陈默看着妻子担忧的脸庞,胸腔里那股冰冷的火焰和屏幕上的建筑一起,无声地咆哮着,斥责着这种“干扰”和“软弱”。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像植入的程序般自动弹出:“她不懂。她只会阻碍我。她属于那个平庸的、失败的世界。”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正确”,却让陈默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那冰冷的火焰灼烧着,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座名为“重生”的、冰冷的墓碑。
林晚眼中的担忧,渐渐化为了深切的惊惶。她看着自己的丈夫,那个曾经充满温度的男人,此刻却像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占据了躯壳,只剩下陌生的、令人心寒的狂热和冰冷。
林晚阿默......
她声音颤抖,向前走了一步。
陈默猛地抬手,动作僵硬而抗拒,像在推开什么可怕的东西。
陈默别过来!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金属般的冰冷。
陈默让我……一个人待着!
林晚的脚步僵在原地,保温饭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热汤泼洒开来,氤氲的热气在冰冷的办公室里弥散,像一声绝望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