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四年的盛夏,蝉蜕簌簌坠落在长安朱雀大街滚烫的青石板上。江砚白攥着半卷焦黑的兵书,指腹抚过残页上歪斜的批注——那是陆昭南特有的字迹,总爱在兵法旁画只憨态可掬的蝉。街角茶楼传来冰盏相撞的脆响,恍惚间又回到三年前的那个午后,少年倚着朱栏,琥珀色酒液映着他眉梢的笑意。
初遇恰逢端午。曲江池畔龙舟竞渡,江砚白被挤落水中,呛水时忽然被人拽住手腕。待他狼狈上岸,便撞进一双盛着星河的眼眸里。来人着月白劲装,腰间银铃随着动作轻晃,递来的帕子还带着皂角香:"这位公子,可愿与我共饮雄黄酒?"
此后每个溽暑,陆昭南总会寻来稀罕物什。他们曾在终南山竹林对弈,竹叶间漏下的光斑在棋盘上跳跃;也曾在子夜泛舟,看流萤缀满夜空。某个燥热的傍晚,陆昭南突然折下初绽的莲花别在他发间:"等我承袭了定北侯爵位,便带你去漠北看胡杨林。"他解下贴身佩戴的玉蝉,一分为二,"这是我们的盟契。"
变故始于去年夏至。突厥犯境,定北侯陆沉渊率十万大军出征,却在玉门关外遭遇埋伏。噩耗传来那日,江砚白冲进侯府时,正见陆昭南将玄铁护心镜系在腰间,银铃早已换成了刻满符文的铜铃。"我要去夺回父亲的尸身。"少年眼底烧着两簇火焰,"等我凯旋,便昭告天下..."
北疆的信笺越写越潦草。陆昭南说沙漠的烈日能灼穿甲胄,说他学会了在沙暴中辨明方向,却绝口不提战事惨烈。最后一封信只画了半只残缺的蝉,随信寄来的半块玉蝉布满裂痕,像是被钝器反复捶打过。
永昌四年七月初七,江砚白收到密报:定北侯世子率三千轻骑深入敌营,音讯全无。他乔装成商队护卫,历经半月跋涉,终于在白骨累累的古战场上寻到那座焦黑的烽燧。残阳如血,将陆昭南的玄甲染成暗红,少年倚着断壁,胸前插着三支狼牙箭,手中却还死死攥着半卷兵书。
"砚白..."听见脚步声,陆昭南艰难地睁开眼,嘴角溢出黑血,"原来...死在你怀里...这般安心..."他颤抖着摸向怀中,掏出染血的半块玉蝉,"那年说带你看胡杨...食言了..."
江砚白跌坐在滚烫的沙地上,泪水砸在少年逐渐冰冷的脸上。突然,远处传来马蹄声,追兵的号角刺破天际。他将自己的半块玉蝉按在陆昭南掌心,拾起地上的铜铃系在腰间,把染血的兵书塞进他怀里。烽燧下的干草堆被风点燃,火苗舔舐着两人交叠的衣角。
"昭南,我们的盟契...该兑现了。"
烈焰腾空的刹那,江砚白仿佛又回到那年端午,陆昭南笑着递来裹着蜜饯的粽子,银铃声混着酒香漫过曲江池的水波。而如今,这场跨越生死的盛夏之约,终是化作漫天灰烬,永远定格在敦煌滚烫的风沙里。当朝廷的援军赶到时,只在焦土中寻到两具相拥的骸骨,指间缠绕着褪色的红绸,掌心紧握着拼合完整的玉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