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书欣站在码头废弃仓库的阴影里,怀表指针指向凌晨四点十七分。黄浦江的雾气渗入骨髓,她裹紧护士服的领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胸口的珍珠耳坠——张凌赫在救护车上塞给她的那枚。
"林小姐。"
声音从背后传来时,虞书欣的指尖已经触到了手术刀。转身看见张凌赫的副官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蓝色臂章换成了一般宪兵队的红色,眼下挂着两轮青黑。
"科长的手术很成功。"副官递来一个牛皮纸袋,声音压得极低,"但赵天翔派了人二十四小时监视病房。"
虞书欣接过纸袋,里面是张凌赫的病历副本和一张字条。熟悉的笔迹让她眼眶发热:"书怡,按计划行事。怀表里有新指令。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凌赫"
"他还说了什么?"虞书欣将字条凑近鼻尖,墨香混着极淡的血腥气。
副官犹豫了一下:"科长说...'梧桐树下的约定,我从不食言'。"
江面突然传来汽笛声。副官警惕地望向声源,迅速塞给她一把钥匙:"霞飞坊23号,地下室暗格。足够你用三个月的。"
虞书欣攥紧钥匙,金属齿痕陷入掌心。三个月——这是张凌赫估算的自己摆脱嫌疑所需的最短时间。她有很多话想问,比如他的伤势到底多重,赵天翔是否起疑,周将军的态度...但副官已经后退两步,左手按上了枪套。
"有人跟踪我。"他急促地说,"记住,科长醒来后会公开宣布你已处决。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相信。"
最后一句话消散在江风中。副官的身影融入雾气,就像从未出现过。虞书欣贴着墙根移动,怀表在她掌心震动。翻开表盖,指针拼成一个箭头形状,指向码头西侧的泊位——那里停着一艘标有"红十字会"字样的小艇。
计划很清晰:伪装成护士乘医疗船离开上海,前往根据地。但她的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仿佛在背叛那个正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人。
"别回头。"——这是他最明确的指令,也是最残忍的要求。
仁济医院特护病房外,赵天翔的金丝眼镜反射着走廊顶灯,将眼睛隐藏在刺目的白光里。他手里把玩着一枚珍珠耳坠——与虞书欣那只是一对,是从教堂战场上捡回来的。
"张科长醒了?"他问门口的卫兵。
"刚醒。"卫兵立正回答,"但医生说暂时不能——"
赵天翔已经推开了门。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混合气息,张凌赫躺在病床上,上半身缠满绷带,脸色比床单还白。看到赵天翔,他试图坐起,却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别激动。"赵天翔拖过椅子坐下,将耳坠放在床头柜上,"我是来道歉的,昨晚的迫击炮...是个误会。"
张凌赫的目光扫过耳坠,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赵处长言重了。"声音虚弱但清晰,"剿共嘛,难免误伤。"
"那个女共党..."赵天翔突然凑近,"我们在教堂后巷发现了她的尸体。一枪穿心,干净利落——像是你的手法。"
病床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张凌赫闭上眼睛:"确认身份了?"
"烧得面目全非。"赵天翔盯着他的脸,"但戴着这个。"
他故意晃了晃耳坠。张凌赫睁开眼,嘴角扯出一个冷笑:"赵处长想听什么?我为党国除害的感想?"
"我想听实话!"赵天翔猛地拍响床头柜,"你和她什么关系?为什么在教堂私会?"
病房门突然被推开。周将军拄着手杖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持枪警卫。"我也很想听听。"老将军的声音不怒自威,"赵处长为何私自调动迫击炮?又为何对张科长的私生活如此关心?"
赵天翔的脸色瞬间惨白。张凌赫注意到他的右手悄悄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南部式手枪,日本特务的标准配备。
"将军明鉴。"张凌赫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右手却悄悄伸到枕头下,"赵处长一直...对我未婚妻的身份...存疑..."
"未婚妻?"周将军挑眉。
"林书瑶...圣玛利亚女中教师..."张凌赫的声音越来越弱,"昨晚约在教堂...商量婚事...没想到..."
他的"昏迷"表演恰到好处。病房顿时乱作一团,医生护士冲进来抢救。混乱中,张凌赫感觉到周将军往他手心塞了张纸条,而赵天翔被警卫"请"出了病房。
当房间终于恢复安静,张凌赫在被子下展开纸条:"证据已收,静养为要。船安全。"落款是个简单的"周"字,旁边画了棵小梧桐树。
张凌赫望向窗外。朝霞染红了黄浦江,那艘标着红十字的小船应该已经驶出吴淞口。他想象虞书欣站在甲板上的样子,晨风吹散她的长发,就像十四年前他们在码头失散的那天。
枕头下的手握成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延安的春天来得比上海晚许多。虞书欣蹲在窑洞前的菜地里,手指拂过刚冒头的菠菜嫩芽。三个月了,她仍然不习惯这里的干燥和风沙,但喜欢清晨阳光下黄土高原的轮廓——像极了小时候张凌赫用橡皮泥为她捏的"城堡"。
"虞同志,有你的信。"
宣传科的小战士跑过来,递给她一个没有邮戳的牛皮纸袋。虞书欣的手指微微发抖——这是三个月来第一次可能有他的消息。
纸袋里是一张《申报》,日期是三天前。头版刊登着"军情处破获特大日谍网"的消息,配图中张凌赫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周将军身旁,手里拿着份文件。她仔细辨认,隐约看出"赵天翔"和"处决"的字样。
报纸边缘有针孔,连起来是摩尔斯电码:"安好,待归期"。翻到背面,电影广告栏被人用铅笔圈出《天涯歌女》的放映信息,日期是下周五——这是他们约定的时间。
"有东西掉出来了。"小战士捡起从报纸夹层滑落的物件。
虞书欣的呼吸停滞了。那是一枚珍珠耳坠,和她胸前挂着的那只是一对。阳光下,珍珠泛着柔和的粉晕,内侧刻着两个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小字:"书怡"。
当晚的油灯下,她将两枚耳坠并排放在掌心。十四年的分离,三个月的等待,所有的思念和担忧都凝结在这两颗小小的珍珠里。窑洞外传来其他女干部的说笑声,远处练兵场的口号声,还有偶尔划破夜空的防空警报——这是一个与上海截然不同的世界,但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正属于某个地方。
"虞同志,电台有上海来的密电!"通讯员在门外喊。
虞书欣匆忙将耳坠藏好,跟着通讯员奔向通讯处。路上经过刚开花的山杏树,花瓣落在她肩头,像极了那年圣三一堂的彩绘玻璃碎片。
密电译出来只有五个字:"维多利亚号到"。这是张凌赫三个月前在码头给她的最后一个暗号——他成功了。
延河解冻的那天,虞书欣被派去接一批从上海来的"特殊物资"。卡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整整一天,到达指定地点时已是黄昏。所谓的"物资"其实是七名地下党骨干和两箱医疗设备,带队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医生。
"虞书记!"医生激动地握住她的手,"终于见到您了!张科长让我转交这个。"
他递来一个医用保温箱,里面整齐码放着磺胺药剂。箱底夹层有张X光片,对着阳光能看到肺部轮廓和一行小字:"左侧第三肋子弹已取,勿忧。"
虞书欣将X光片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千里之外的那个伤口。医生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上海的情况,说赵天翔被枪决,军情处大换血,周将军提拔了一批年轻军官...
"张科长呢?"她终于忍不住问。
医生推了推眼镜:"他说要处理些私事...好像是去找个老房子?"
霞飞坊23号。虞书欣的心跳加快了。那里有他们埋下的时光胶囊,有地下室暗格里的秘密,还有...她突然明白了张凌赫的"私事"是什么。
当晚的欢迎会上,虞书欣心不在焉。她不断摩挲着胸前的珍珠耳坠,想象张凌赫独自站在霞飞坊的梧桐树下,翻看他们童年的残片。组织已经批准她下周去党校学习,这意味着至少半年不能离开延安。而他从未来过西北,能适应这里的风沙吗?肩伤会不会在干燥天气里疼痛?
"虞书记!"通讯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村口来了个商人,说是您表哥!"
虞书欣的筷子掉在地上。她几乎是跑着穿过整个村子,耳坠在颈间跳动,像一颗小小的心脏。村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个穿粗布长衫的高个男子,背对着她正在和民兵队长说话。那个背影,她隔着千山万水也能认出来。
"哥..."
男子转过身。张凌赫的脸比记忆中瘦削许多,左颊多了道新添的疤痕,但眼睛依然是她熟悉的琥珀色,映着陕北的夕阳温暖如初。他胸前挂着个怀表——和她的一模一样。
"书怡。"他轻声唤她的小名,声音比电话里还要真实,"我来赴约了。"
民兵队长识趣地离开。虞书欣站在原地,突然不敢上前,怕这又是无数个梦境中的一个。张凌赫微笑着打开怀表,里面传出熟悉的《月光奏鸣曲》——是她在军情处新年晚会上弹奏的版本。
音乐声中,他走到她面前,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物归原主。"盒子里是那枚曾在教堂遗失的珍珠耳坠,现在配上了新的银托。
虞书欣的眼泪终于落下。张凌赫轻轻为她戴上耳坠,手指拂过她耳后的蝴蝶胎记,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梧桐树下的约定,我从不食言。"他低头,额头抵着她的,"这次不是演戏。"
远处传来集合号声,炊烟在窑洞上方袅袅升起。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春天,他们终于找回了十四年前遗失的彼此。而当张凌赫吻去她脸上的泪水时,虞书欣知道,无论前方还有多少艰险,这一次他们将共同面对。
珍珠终于归位,而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