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约定

虞书欣的右腿每走一步都像被烙铁灼烧。十六铺码头凌晨的雾气渗入伤口，将疼痛转化为一种钝钝的麻木。安全屋在闸北贫民窟深处，她拖着伤腿走了三个小时，中途换了两次黄包车，绕了五条冤枉路。

"3号仓库..."她喃喃自语，望向怀表——五点四十分。码头的探照灯扫过水面，将停泊的货轮轮廓切割成几何形状。3号仓库是栋锈蚀的铁皮屋，门口堆满腐烂的木箱，散发着鱼腥和煤油混合的刺鼻气味。

虞书欣摸出藏在发髻里的别针，十秒内撬开了侧门的挂锁。仓库内堆满印着"三井物产"的麻袋，月光从铁皮屋顶的破洞漏下来，照见地上几滴新鲜的血迹——有人比她先到。

"陈默？"她轻声呼唤，手指按在腿上的伤口处。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麻袋堆后传来微弱的咳嗽声。虞书欣循声走去，发现陈默靠在一个破木箱上，左胸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他的脸在月光下呈现可怕的青灰色，右手紧握着把没了子弹的毛瑟手枪。

"你迟到了...四小时。"陈默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名单呢？"

虞书欣从内衣夹层取出微型胶卷。陈默颤抖的手接过，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溢出暗红的血沫。"没...没时间了。"他拽住她的手腕，"赵天翔...知道你是'夜莺'...清党行动...明早开始..."

"名单上有我的代号。"虞书欣蹲下身，"但张凌赫——"

"张凌赫在利用你！"陈默猛地前倾，血腥气喷在她脸上，"他书房...有份1921年的...绑架案档案...他父亲...签字批准的..."

虞书欣的耳膜嗡嗡作响。1921年——她与"哥哥"失散的那年。陈默的手突然收紧，指甲几乎掐进她皮肉："组织命令...你立刻...撤离...有内鬼..."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头歪向一边。虞书欣探向他的颈动脉——已经没有跳动。她轻轻合上陈默的眼睛，从他紧握的左手心里取出一把钥匙，上面挂着"霞飞坊23号"的门牌。

仓库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虞书欣迅速躲到麻袋堆后，从缝隙中看见两辆军车停在码头。赵天翔的金丝眼镜在车灯下反着冷光，他身旁的士兵牵着两条德国牧羊犬。

"搜！"赵天翔的声音刺破晨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虞书欣屏住呼吸，慢慢后退。她的伤腿碰到一根突出的铁钉，疼痛让她差点叫出声。就在这时，怀表突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这是她从未听过的声音。翻开表盖，秒针正以平时两倍的速度旋转，表盘下方浮现一行极小的红字："追踪信号已激活"。

"该死！"她差点把怀表扔出去。张凌赫给她的不仅是计时工具，还是个追踪装置。军犬的吠声越来越近，虞书欣环顾四周，发现仓库后墙有个排水口，勉强能容一人爬过。

爬出排水管的瞬间，虞书欣的旗袍被铁皮划破，右腿伤口重新涌出鲜血。她咬牙撕下衣袖扎紧大腿，一瘸一拐地钻进码头堆放的集装箱区。背后传来士兵的喊声和军犬兴奋的呜咽——他们发现陈默的尸体了。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虞书欣已经换了三处藏身点。怀表上的红字消失了，但秒针仍在异常旋转。她试图用石头砸坏它，却发现表壳是特制的合金，连划痕都留不下。

"需要医生吗？"

声音从头顶传来。虞书欣猛地抬头，看见张凌赫蹲在集装箱上，手里拿着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晨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却让面部陷在阴影里。他穿着便装，白衬衫领口沾着新鲜的血迹。

虞书欣本能地去摸枪，却发现最后一发子弹早在逃离他公寓时用光了。张凌赫轻松地从两米高的集装箱跳下，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他的目光扫过她血迹斑斑的腿，嘴角抽动了一下。

"伤口感染了。"他向前一步，"你会得败血症。"

虞书欣向后蹭去，后背抵上冰冷的集装箱。"开枪啊。"她嘶声道，"为什么不叫你的手下？"

张凌赫突然笑了，这个笑容让他瞬间变回那个在钢琴边笨拙弹错音符的男人。"我要是想抓你，昨晚你就该在军情处刑讯室了。"他蹲下身，平视她的眼睛，"怀表是我故意让你发现的。"

虞书欣的思维停滞了一秒。"什么？"

"赵天翔伪造的清党名单，我上周就调包了。"张凌赫从内袋取出个牛皮纸袋，"这是原件，上面根本没有你的代号。"

虞书欣没有接。她的视线在纸袋和张凌赫的脸之间来回移动，试图找出陷阱的痕迹。"为什么？"

"因为我父亲确实签署过抓捕令——但不是针对你。"张凌赫的声音突然变得疲惫，"1921年10月21日，军统上海站站长张维民，也就是我父亲，下令逮捕潜伏在军统内部的中共地下党员虞世航..."

虞书欣的呼吸停滞了。虞世航——这是她梦中反复出现的名字，一个模糊的、总是背对着她的男人身影。

"你父亲是我党同志？"

"你父亲是我父亲的挚友。"张凌赫纠正道，"那天本来安排送你们全家去苏联，但行动泄露了。日本特务半路拦截，我父亲为掩护你们...牺牲了。我带着你逃跑时，在闸北被冲散..."

记忆碎片如闪电般劈开虞书欣脑海深处的迷雾：枪声、雨夜、一个少年背着她奔跑时脖颈的汗味...还有那句"快跑，书怡！"——声音与眼前这个男人重叠在一起。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张凌赫伸手想碰她的脸，却在最后一刻停住，"直到三个月前，赵天翔给我看了'夜莺'的档案照片..."

码头上突然响起哨声。张凌赫猛地站起，将纸袋塞进虞书欣手中："赵天翔的人来了。霞飞坊23号地下室有医疗用品和备用证件，钥匙在——"

"陈默给我了。"虞书欣艰难地站起来，"你呢？"

张凌赫已经转身走向集装箱阴影处："我自有安排。表盖内侧有新的联络方式，别相信组织里的——"

他的话被一阵急促的枪声打断。张凌赫的左肩突然绽开一朵血花，他踉跄着扶住集装箱。虞书欣看见五十米外，赵天翔站在军车顶上，狙击步枪的瞄准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跑！"张凌赫推了她一把，同时拔枪还击，"记住，别相信任何左手小指完整的人！"

虞书欣拖着伤腿奔向码头出口，背后枪声如爆豆般响起。拐弯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张凌赫单膝跪地，左手按着流血的肩膀，右手持枪连续射击，为她的逃跑争取每一秒宝贵时间。

霞飞坊23号是栋法式老洋房，院子里梧桐树的姿态与张凌赫珍藏的童年照片一模一样。虞书欣用钥匙打开生锈的铁门，地下室入口藏在厨房地板下。

医疗箱里有磺胺粉和绷带。虞书欣处理伤口时，发现怀表又出现了新信息：表盘下方浮现一个微型地图，标注着"安全路线"。而牛皮纸袋里的真正清党名单上，确实没有她的代号——但有一个名字被红笔圈了出来："Tango"，后面备注着"张凌赫发展的内线"。

Tango...陈默的代号是"提琴"，组织在军情处内部只有一个高级内线，难道...

楼上突然传来地板吱呀声。虞书欣迅速熄灯，握紧手术刀。脚步声停在厨房正上方，接着是抽屉被翻动的声音。来人似乎在找什么，动作熟练得像回到自己家。

"书怡？"一个女声轻声呼唤，"我是'夜来香'..."

虞书欣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是组织最高级别的紧急联络暗号，只有华东局书记知道。她刚要回应，突然想起张凌赫的警告："别相信任何左手小指完整的人..."

地板缝隙透下一缕光线。虞书欣屏息观察，看见一双女式皮鞋在厨房走动——右鞋跟有她熟悉的磨损痕迹。三个月前，正是这双鞋的主人，华东局副书记田雨，亲手将"夜莺"代号授予她。

田雨的左手扶着桌沿，小指完好无损。

虞书欣轻轻后退，摸向地下室后墙的逃生通道。就在这时，怀表突然震动起来，表盖自动弹开，里面微型指针拼成一个箭头形状，指向她身后的墙壁。

墙纸下有个几乎不可见的缝隙。虞书欣小心拨开，发现里面嵌着个微型留声机，唱片已经就位。她按下开关，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书怡，如果你听到这段录音，说明田雨已经叛变。1921年的内鬼就是她父亲，现在她接手了日本特务机关'梅'组的工作。不要回组织，不要相信任何人。我在圣尼古拉斯教堂等你——那里有我们小时候埋下的时光胶囊。记住，梧桐树下的约定..."

录音戛然而止。楼上，田雨的脚步声突然转向地下室入口。虞书欣迅速启动逃生通道，钻入潮湿的地道。身后传来田雨愤怒的砸门声和一句清晰的日语咒骂。

地道通向霞飞坊后街的排水沟。虞书欣爬出来时，夕阳已经西沉。她的腿伤再次渗血，但比起身体的疼痛，心中的惊涛骇浪更为剧烈——如果田雨是内鬼，那么陈默的死...组织对她的追杀令...甚至最初接近张凌赫的任务...

圣尼古拉斯教堂的尖顶在暮色中若隐若现。虞书欣握紧怀表，表盖内侧现在显示着一行新坐标："祭坛下第三块砖"。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也可能是最致命的陷阱。

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时，她突然僵住了。教堂前的广场上停着三辆军车，赵天翔的金丝眼镜在车灯下闪着冷光。而教堂彩绘玻璃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被两名士兵押向祭坛——是张凌赫，他的白衬衫已经被血染红大半。

虞书欣摸向腰间的手枪，却只摸到空荡荡的枪套。她只有一把手术刀和满腿的伤，而敌人有全副武装的一个排。

怀表在她掌心震动，表盘弹出一个小巧的金属片——是钥匙。张凌赫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梧桐树下的约定..."

虞书欣突然记起来了。七岁那年，她和哥哥在教堂梧桐树下埋过一个铁盒，里面装着两把玩具手枪和一张纸条："长大后一起打坏人"。

现在，她必须决定是否要为这个幼稚的约定赌上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