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书欣站在圣玛利亚女中的琴房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右耳垂上的珍珠。三天前那场枪战的硝烟味似乎还黏在她的呼吸道里,每当闭眼,就能看见张凌赫的枪口在雨幕中闪烁的冷光。
"林小姐,您要的乐谱。"
校工的声音让她猛地回神。接过包裹时,她摸到牛皮纸下不正常的厚度——组织的新指令。她迅速将包裹塞进手提包,却听见走廊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那种特有的节奏,像是军靴刻意放轻了落地力度。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林小姐。"
虞书欣转身时已经换上恰到好处的惊讶表情。张凌赫站在逆光里,军装换成了深灰色三件套西装,右手食指上缠着新鲜的绷带。阳光从他身后漫过来,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
"张科长的手伤..."她指了指那圈绷带。
"不妨碍我欣赏音乐。"他微笑着举起左手,掌心躺着一枚珍珠耳坠,"物归原主。"
虞书欣的呼吸一滞。那确实是她在唱片行遗失的耳坠,但此刻它被穿在一条银链上,成了吊坠。她伸手去接,张凌赫却突然收回手。
"作为交换,请林小姐共进晚餐。"他的声音很轻,眼神却锐利如解剖刀,"就当感谢那天的救命之恩。"
琴房里的温度仿佛骤然升高。虞书欣看见他西装内袋露出钢笔的金属帽——那可能是一支录音笔。组织警告过她,军情处最新装备了德国产的微型录音设备。
"恐怕要让张科长失望了。"她故意让语调显得遗憾,"今晚要排练校庆曲目。"
"那就改日。"张凌赫出人意料地没有坚持,只是将项链放在钢琴上,"顺便一提,肖斯塔科维奇的新唱片到货了,明天下午三点,和平饭店。"
他离开时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琴架上的乐谱。虞书欣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才打开包裹。乐谱夹层里是一张字条:"明日三点,确认日军布防图真伪。警惕张姓军官,疑掌握你部分身份。"
字条在烛焰上化为灰烬。虞书欣望向窗外,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正靠在对面巷口的墙上抽烟——那是陈默,她的单线联络人。他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两小时,这意味着情况有变。
***
华懋饭店的孔雀厅里,留声机播放着《夜来香》。张凌赫站在窗前,手里把玩着另一枚珍珠耳坠——这才是虞书欣真正遗失的那只。军情处的化验报告就摊在桌上:珍珠内部有微孔,疑似藏过微型胶片。
"科长,查清楚了。"副官轻声汇报,"林书瑶,25岁,圣玛利亚女中音乐教师,去年从维也纳归国。但奥地利领事馆没有她的入境记录。"
张凌赫的钢笔尖在"维也纳"三个字上点了点。窗外下起了小雨,他看见虞书欣撑着一把墨绿色油纸伞走进饭店,旗袍开衩处露出贴着纱布的小腿——那是爆炸留下的伤。
"继续监视,重点查她去年夏天的行踪。"他收起耳坠,"赵处长那边什么动静?"
"赵天翔派人跟踪您三天了。"副官压低声音,"今早还调阅了您的出行记录。"
张凌赫冷笑一声。赵天翔作为军情处二把手,一直对他的空降耿耿于怀。现在这场猫鼠游戏里,又多了一只不请自来的"老鼠"。
他下楼时,虞书欣已经在唱片区的试听间就座。黑胶唱片在留声机上旋转,她闭着眼,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张凌赫注意到她今天戴了一副新的珍珠耳坠,款式与之前完全相同。
"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他突然开口。
虞书欣睁开眼,嘴角扬起一个克制的弧度:"张科长果然懂音乐。"
"家母是钢琴教师。"他在她身旁坐下,近得能闻到她发间栀子花的香气,"她常说,听一个人弹琴能看透他的灵魂。"
虞书欣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莫尔斯电码的节奏——这是组织教她的应激反应测试。张凌赫没有任何反应,似乎真的只是来听音乐。
"听说张科长刚从南京调来?"她假装整理裙摆,实际观察他西装内袋的轮廓——那里确实有钢笔形状的凸起。
"三个月零七天。"他的回答精确到天,"正好赶上上海的梅雨季。"
留声机突然跳针,刺耳的杂音中,张凌赫的手"无意"碰倒了茶杯。茶水泼在虞书欣的裙子上,他立即掏出手帕蹲下身。借着擦拭的动作,虞书欣感觉一个冰凉的东西滑进她高跟鞋里——微型胶卷?
"实在抱歉。"张凌赫站起身,眼神却示意她不要声张,"我送林小姐去更衣室。"
他们刚走出试听间,饭店大堂突然骚动起来。几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人正在检查客人证件——赵天翔的人。虞书欣的指尖微微发冷,她手提包里的乐谱中夹着半张日军布防图。
"跟我来。"张凌赫突然揽住她的腰,转向员工通道。在昏暗的楼梯间里,他迅速脱下西装外套裹住她,又将自己的领带塞进她手里:"假装是我未婚妻,赵天翔不敢查我的人。"
虞书欣闻到他西装内衬的松木香混着硝烟味,领带上有新鲜的血迹。他们刚走到后门,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张科长好雅兴啊。"
赵天翔靠在消防栓旁,手里把玩着一支镀金钢笔——正是张凌赫之前放在内袋的那支。"周将军正找你讨论剿共计划,你倒在这里陪美人听唱片?"
"私事而已。"张凌赫挡在虞书欣前面,"赵处长连这个也要记录?"
雨越下越大。虞书欣感觉高跟鞋里的胶卷硌得脚心生疼。赵天翔的目光像蛇信一样舔过她的脸:"这位小姐有些面生啊。"
"圣玛利亚女中的林老师。"张凌赫语气转冷,"需要我向周将军汇报赵处长是如何干扰我私人时间的吗?"
赵天翔脸色微变,不情不愿地让开路。张凌赫撑开黑伞,半搂着虞书欣走进雨中。转过两个街角后,虞书欣刚要开口,却被他按住嘴唇。
"别说话。"他的呼吸喷在她耳畔,"赵天翔的人在后面。"
雨幕中,虞书欣看见三十米外有两个模糊的人影。张凌赫突然将她拉进一条窄巷,伞面倾斜成一个绝对私密的角度。在跟踪者视线盲区里,他迅速从她高跟鞋中取出胶卷塞进自己袖口,同时将另一个相同大小的物件放回去。
"继续扮演。"他低声说,然后突然抬高音量,"书瑶,看着我。"
虞书欣抬头,发现张凌赫的眼睛在雨中呈现出罕见的琥珀色。他的拇指擦过她唇角,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珍贵瓷器。这个过于亲密的姿势让她的心跳突然加速,尽管她知道这只是做给跟踪者看的戏。
"胶卷是假的。"他的唇几乎贴在她耳垂上,"真货在赵天翔手里,他故意设局试探你会不会来取。"
虞书欣的血液瞬间冻结。组织给她的任务是确认布防图真伪,如果这是个陷阱...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张凌赫没有立即回答。雨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在喉结处短暂停留,最后消失在挺括的衬衫领口。巷子尽头传来跟踪者不耐烦的咳嗽声。
"你耳后的胎记,"他突然说,"和我妹妹的一模一样。"
虞书欣下意识摸向自己右耳后那块蝴蝶形印记。六年前她在闸北贫民窟醒来时,除了这个名字和耳后的胎记,什么都不记得。组织找到她时,她正靠给妓女们梳头换饭吃。
"张科长认错人了。"她向后退了一步,"我是孤儿。"
张凌赫的眼神暗了暗,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按在墙上。伞外的雨声骤然变大,他的声音却清晰得可怕:"明天下午四点,法国公园。带上你手提包夹层里的东西,它能救很多人的命。"
虞书欣这才意识到,他早就发现了乐谱中的情报。但更让她震惊的是,张凌赫塞回她高跟鞋里的是一枚微型炸弹——军情处最新研制的袖珍爆破装置。
"必要时炸毁情报。"他的瞳孔收缩成危险的针尖状,"别让他们活捉你。"
跟踪者的脚步声逼近了。张凌赫突然俯身,在离她嘴唇只有一寸的距离停住:"记住,赵天翔审讯女犯时,喜欢先用烟头烫左手腕内侧。"
他后退一步,伞面重新抬起。虞书欣看见跟踪者已经拐进巷子,而张凌赫的脸上恢复了那种公务式的冷漠。"林小姐考虑好了可以联系我。"他故意提高音量,递来一张名片,"家母一直想找个钢琴老师。"
虞书欣接过名片,指腹摸到背面凹凸的盲文——这是组织从未教过的联络方式。她撑着伞走出巷口时,雨水已经浸透了玻璃丝袜。在拐角处的橱窗反光里,她看见陈默正伪装成黄包车夫等在对街。
但更让她心惊的是,张凌赫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雨幕中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看口型是三个字:
"别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