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深秋,上海公共租界,一场不合时宜的寒雨裹挟着黄浦江的腥气拍打在和平饭店的彩绘玻璃上。
虞书欣站在饭店西翼的唱片行内,指尖划过一排排进口黑胶的脊背。她今天穿一件蟹青色乔其纱旗袍,耳垂上悬着两粒不起眼的淡水珠——这是她与联络人约定的暗号。
"小姐对德彪西有研究?"
声音从她斜后方传来,低沉得像大提琴的C弦。虞书欣没有立即回头,反而将手中的《月光》唱片稍稍倾斜,借着橱窗反光观察来人。军装挺括的肩线,领章上两颗六角银星——正是军情处新晋情报科长张凌赫。
"比起德彪西,我更喜欢肖斯塔科维奇。"她轻声应答,这是组织提供的接头密语。
"可惜苏联唱片最近都被海关扣下了。"对方却给出了意料之外的回应。
虞书欣的脊椎突然窜过一道电流。这不是预定暗号。她佯装整理手提包,实际握住了包内的勃朗宁。转身时脸上却浮起社交场合特有的浅笑:"先生也懂音乐?"
张凌赫的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唱片架,那是莫尔斯电码的节奏。虞书欣瞳孔微缩——他正在敲击的是"检查你三点钟方向"。
玻璃橱窗外,一个戴圆顶礼帽的男人正假装读报,但报纸边缘露出半截枪管。
"冒昧了。"张凌赫突然提高音量,从西装内袋取出烫金名片,"听闻林小姐刚从维也纳归来,我们下周的慈善音乐会正缺一位钢琴顾问。"
虞书欣接过名片时,发现下面压着一张对折的船票。10月28日,上海至香港的"维多利亚女王号"头等舱。
"恐怕要让张科长失望了。"她将船票滑入丝绒手套内,"我近期有巡演计划。"
唱片行的老式挂钟突然敲响四下。虞书欣看见张凌赫的左手无名指轻微抽搐了一下——这是军情处行动前特有的神经性反应。几乎同时,街对面传来轮胎急刹的刺耳声响。
"失礼!"张凌赫猛地将她扑倒在地。橱窗玻璃在下一秒爆裂,子弹穿透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将肖斯塔科维奇的唱片击得粉碎。
虞书欣在硝烟中闻到张凌赫身上奇特的松木香,混着枪油与汗水的味道。他的手掌护在她后脑,军装袖口的铜纽扣硌得她脸颊生疼。
"别动。"他呼吸喷在她耳畔,"对方有三个人。"
圆顶礼帽的男人已经冲进店内,虞书欣看见他左手虎口有靛蓝色纹身——日本黑龙会的标记。她的思维急速运转:日本特务为什么会出现在中共同志的接头地点?
张凌赫突然翻身而起,柯尔特M1911在他手中喷出火舌。子弹精准击中第一个袭击者的膝盖,却在射向第二人时卡壳。虞书欣抓住这瞬息的机会,从发髻中抽出一根钢簪,甩手刺入第三名袭击者持枪的手腕。
"走!"张凌赫拽起她冲向后门。虞书欣的高跟鞋在血泊中打滑,被他拦腰抱起。穿过厨房时,她顺手将沾血的手套塞进蒸笼,那是组织教她的第一课——消除DNA证据。
后巷停着一辆没熄火的奥斯汀轿车。张凌赫将她塞进副驾,自己跳上驾驶座猛打方向盘。车子拐出巷口的瞬间,虞书欣从后视镜看到圆顶礼帽男人举起了某种管状武器。
"趴下!"
火箭筒的尾焰照亮了潮湿的巷道。爆炸气浪将轿车掀得腾空而起,虞书欣在眩晕中感觉张凌赫的身体重重压在她身上。挡风玻璃的碎片像钻石雨般洒落,有一片划过她裸露的小腿,温热血液浸透了玻璃丝袜。
车子侧翻在苏州河的支流旁。张凌赫踹开车门,拖着虞书欣爬向芦苇丛。他的军装后背插着几片碎玻璃,血渍在呢料上晕开深色痕迹。
"为什么救我?"虞书欣喘息着问。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滴落,视线里张凌赫的面容模糊不清。
他拧开随身酒壶递过来,虞书欣闻到浓烈的威士忌味道。"你耳坠上的珍珠,"他忽然说,"和我妹妹失踪那天戴的一样。"
虞书欣的手指下意识抚上耳垂,右耳的珍珠不知何时掉了。远处传来警笛声,张凌赫却突然掏出手枪上膛,枪口对准她的眉心。
"现在告诉我,"他的声音比枪管更冷,"你们共产党为什么对日本人的军火交易感兴趣?"
虞书欣的呼吸凝滞了。雨水顺着枪身流到扳机处,她看见张凌赫的食指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失血导致的痉挛。
"我不知道什么共产党。"她慢慢举起双手,"我只是个来买唱片的——"
枪声骤然响起。
虞书欣闭上眼睛,却发现自己没有中弹。张凌赫的子弹擦着她耳际射入身后芦苇丛,传来一声闷哼。圆顶礼帽的男人踉跄着倒下,手里的南部式手枪掉进淤泥中。
"下次说谎时,"张凌赫扯开领带扎住流血的手臂,"别让瞳孔放大。"
警笛声越来越近。虞书欣看见他军装内袋露出半截文件,正是组织要她获取的日军布防图。此刻这个重伤的男人却突然笑了,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她。
照片上是两个孩子在霞飞坊的梧桐树下,男孩背着穿洋装的小女孩,两人耳垂上都戴着单粒珍珠耳钉。
"1921年秋天,"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我弄丢了她。"
虞书欣的指尖剧烈颤抖起来。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凌赫与书怡摄于赴法前夕"——那是她失散六年的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