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昌河的回忆---
那一日下了很大的雨，结束任务之后，他靠在林中的一截烂树干上，静静地等待死亡。
恍惚间，苏昌河听见了两道很轻盈的脚步声，越走越近。
当然，那个时候的他还没有名字，苏暮雨也还不是苏暮雨，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来人是一男一女，准确来说，是一个青年人和一个小姑娘。
鬼哭渊中没有色彩，所有的无名者皆是身穿一袭粗麻短打，但这个少女不一样，她穿着翠绿色的襦裙，面上蒙着一道白纱，只露出一双宛若秋水瞳的眸子在外面，就像是天上的月亮一般熠熠生辉。
她行走在林中，抬手替身旁的青年撑着伞，而这个青年人，是苏昌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面孔。
慕阴真的声线不同于一般男子，修炼的功法改变了他的特征，令他的声音变得十分阴柔。他披着长发，轻轻挥着手中的折扇，一袭白衣，面色苍白，更有阴森之意，就像是志怪故事里吸人精魄的恶鬼。
但或许在苏昌河看来，他与恶鬼没有区别。
暗河三家之中，慕家精通诡道秘术，这慕阴真修习的，便是一种名叫迷雾阵的阵法。
迷魂阵的阵主隐匿于阵中，靠着阵法中的点灯童子为做诱饵，引出要刺杀的猎物，便将其视作点燃火焰的薪柴。
正因如此，迷雾阵所用的点灯童子，很少有能活下来的。
慕阴真上炼炉挑选无名者作为点灯童子的时候，正是因出任务用光了所有的薪柴，慕家特意允许他选取无名者作为备用。
在暗河中，无名者的命便如同草芥。
最开始的时候，慕阴真挑中了苏暮雨，是苏昌河主动站出来愿意替他去，否则现在成为点灯童子的人，就应该是苏暮雨。
慕阴真“真是不可思议。”
慕阴真“他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作为点灯童子完成任务后，还能活下来的人。”
没有成功加入暗河三家，便没有名字，当时的慕霜凝也只是代号九十九的无名者而已。
只不过她是无名者中的例外，是最特殊的一个，因为她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由提魂殿送入暗河的无名者。
所以，哪怕暗河没有查到她的身份来历，也还是接纳了她。
而不仅是来历特殊，她的天赋甚至足以让大家长侧目，不光有大家长对她万分关注，就连慕家家主慕子蛰都早已预定了这位医毒天才，只待她从鬼哭渊中走出去，名正言顺地加入慕家。
殷常念“要带他回去吗？”
九十九号的眸光沉静如古井深水，又似天上皓月一般清晖冷冽，她生得很美，一张脸素净得不染尘俗，唯有眼尾的一点浅红，成了这满目清冷之中，唯一的一点艳色，染出了属于人间的一抹明媚之态。
尽管年纪虽轻，却足以看出长大之后的风华绝代。
慕阴真轻柔地笑了一声，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比这彻骨的雨水还要冷。
慕阴真“不必了。”
暗河不缺点灯童子，一批死了，自然会有下一批补上。这世道，人命如草芥，只要身世凄惨的孩童不绝，点灯童子就是源源不断的。
一个已经用过的废物而已，他没有再回收利用的兴致。
九十九号又看了倒在地上，看起来奄奄一息的孩童一眼，他的年纪甚至比她还小。
可能直到他被慕阴真选走的那一刻，他都不知道，不是努力活下来就有用的，即便没有死在任务中，也可能死在这片雨夜之下。
慕阴真转身就要走，却发现九十九号没有动，她站在那里，鞋底沾上了淤泥，裙摆也被溅起的雨水打湿，但她还是没有动。
静静地看了苏昌河一眼，她从腰间丢了一个瓶子给他。
手边碰到一个硬物，以为自己即将要死去的苏昌河吃力地睁开双眼去看，最后只能沉浸在那处远如寒霜的眉眼之中，自此，世间千万种颜色齐齐褪去，他只能看见这一种。
慕阴真“你倒心善，你师父就是这么教你的？”
殷常念“他不是我师父。”
殷常念“药是我自己做的，我想给谁就给谁，你没权利管我。”
那个时候的她，身上还有一种残存的傲气，正因如此，才更令暗河中人觉得她来历非凡。
只是直接由提魂殿入暗河的人，没有身世资料记录在册，大家长又不可能直接去质问水官，渐渐的，此事便没人再提起了。
慕阴真“好啊，我不管你，以后自有你师父管你。”
殷常念“我说过了，他不是我师父。”
慕阴真“迟早是。”
九十九号扭过头，一双清清冷冷的眸子里忽然盛满了怒意，她盯着慕阴真，一字一顿道：
殷常念“永远都不是。”
慕子蛰爱惜她的天赋，想要收她为徒，但九十九号从不认为慕子蛰配做她的师父。
所谓慕家的家主，不过是希望为慕家再培养一柄杀人的利器，这样不纯粹的感情，早已见过世界上最好的师父的她根本就不稀罕。
知道慕子蛰几次三番在她这里碰壁，慕阴真有点好奇。
慕阴真“他这么栽培你，甚至都愿意让你跟着我学习迷魂阵，你还看不上他？”
慕阴真“莫非，是不愿意加入慕家了？”
殷常念“即便不学迷魂阵，我也可以成为暗河最厉害的刺客。”
童子点灯，阴魂索命。
用这么多孩子的性命做诱饵，有伤天和，她做不来这样的事情，更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情，这迷魂阵不学也罢。
慕阴真“说大话。”
殷常念“你太吵了。”
几乎是慕阴真还要开口说教的瞬间，她打断了他。
殷常念“你走不走？”
慕阴真“什么？”
她话题跳转的太快，慕阴真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殷常念“我要走了。”
殷常念“如果你不走，就一个人留下来淋雨。”
她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撑着伞离去，徒留他猝不及防被雨滴砸了好几下，慕阴真都要被气笑了。
到底谁才是无名者？
就九十九号这个倒反天罡、清冷孤傲的样子，也就是重视慕家未来发展的家主才能忍耐她了，反正慕阴真是受不了的。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被留在原地的苏昌河瞪大了眼睛，他的手很努力地想抓住那一片裙角，最后却只能无力地在空气中挣扎了几下，垂落在腿上。
九十九号的医术是这批无名者中最好的，与她的毒术一样出名，甚至连慕家成名已久的医师都未必能比得过她。
靠着她给的这一瓶药，苏昌河在林中撑到了苏暮雨来救他。
两个都是救命恩人，一个如同明月一般清冷皎洁，一个如同春风化雨一样温暖和煦，各有各的好处，只不过苏昌河这个人比较俗，春雨绵绵，他不会要求雨停，但月色如水，他却希望能从水中捞起这一轮皓月清辉。
对她，苏昌河至死都不会放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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