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黑暗,但是很快,萧若风便渐渐有了意识,眼前有丝丝缕缕光亮透过粉色的纱帐侵入他的意识,想起意识涣散之前见到的最后一张面容,他下意识坐起身,却又觉得头痛欲裂。
他的双手向后撑在柔软的锦被之中,却感觉指尖触碰到了一截薄纱般的布料。
他扭过头,只见昨日给他灌了一杯掺着迷药的美酒的人,正侧躺在他身边,单手托着头,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
金色的衣裙裹住她玲珑的身子,与昨日不同,今日的她没有一丝一毫的肌肤裸露在外,但美人的风情是与裹身布料的多少无关的。
垂落的链条正勾在萧若风的衣袍上,二人凑得很近,那股馥郁的香气更加浓烈。
萧若风想起身,但她却突然捂住头皮呻吟了一声,眉眼嗔怪。
尘观水“公子弄疼奴家了。”
萧若风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己扯动了她腰上金链子,而那金链子勾住了她及腰的长发,自己稍一动作,便能扯到她的发丝。
无奈之下,萧若风只好躺回去,一动都不敢动。
萧若风“观水姑娘,在下不是有意的。”
尘观水“奴家知道呀,你不过是心里有奴家,舍不得离开奴家而已。”
尘观水打蛇随棍上,见萧若风僵硬了身子不敢动弹,伸出双手攀住她的肩膀和腰身,将自己半压在他身上。
萧若风“姑娘,在下还有要事在身,真的不能在此地久留。”
萧若风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将她的发丝和链条分离,又轻轻将她推开,始终都是隔着布料触碰她,有礼至极,也疏离至极。
见他一边慌乱地整理衣裳,一边从床尾拿起佩剑就要离去,瞧着竟像是还要去追查慕青羊的行踪,尘观水猛然坐起身。
尘观水“好啊,你走吧。”
尘观水“你既不顾及自己琅琊王的名声,我这样身处烟花地的女子更没资格心疼自己。”
尘观水“你走便走,不必管我的死活。”
尘观水“即便我被活活打死,也不关你琅琊王的事情。”
此话一出,萧若风的脚步果然停顿。
萧若风“姑娘何出此言?”
萧若风“难不成这玲珑坊中,有恶人逼迫姑娘?”
萧若风并未提及自己的姓氏,而比起尘观水为何会知道他的身份,他显然更关心尘观水的安危。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实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关心她、心疼她、担心她。
尘观水“若非孤苦无依,无路可走,谁家好女子愿意流落风尘呢?”
尘观水跟着从床榻边下来,一步步走向萧若风。
尘观水“这玲珑坊的老板暗中与九霄城中的黑赌坊联手,专门逼迫那些无力偿还债务的赌徒卖妻卖女,平日迎客时若有照顾不周,便对坊中女子非打即骂。”
尘观水“殿下不是从正门进来的,但来者是客,若是我招待不周,恐怕也难逃一劫。”
说着,眸中有一滴眼泪滚落,如同珍珠一般颗颗分明,直要入了眼前人的心中,将他的胸膛灼烧得滚烫。
萧若风“姑娘手臂上的伤痕,可也是此人所为?”
当然不是。
那是幼年时在鬼哭渊摸爬滚打的时候留下的伤痕。
但是无伤大雅。
尘观水哽咽着不说话,萧若风自然以为她是默认了,当即握紧了手中的昊阙剑。
萧若风“我辈行走江湖,既于不平事,自当拔刀相助。”
萧若风“若姑娘所言为真,若风必然不会丢下姑娘不管的。”
尘观水“殿下说的是真的?”
她的长睫上还悬挂着泪珠,欲落不落,仰起头看他时,一派楚楚可怜。
萧若风情难自抑地抬手擦去她的泪珠,将那滴眼泪勾入手心。
萧若风“观水姑娘,莫哭了。”
再哭下去,他就该硬不下心肠提剑了。
得到他的承诺,尘观水大喜过望,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扑进了他的怀中,整个人小鸟依人地靠在他的胸前,神情柔顺。
尘观水“琅琊王一诺千金,奴家自然相信。”
她生了一双很占便宜的眼睛,当她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竟会令人恍惚间生出她全心全意在意自己的错觉来。
纵然是名满天下的琅琊王,亦不过是俗人而已。
萧若风“姑娘是怎么知道,我是琅琊王的?”
尘观水“师父在时,喜欢研究天下名剑,奴家耳濡目染,亦知晓一些。”
尘观水“即便奴家不曾见过琅琊王,也该认识这人间正气第一剑的昊阙。”
萧若风“听起来,观水姑娘应当是自幼有名师教导,如今为何会在这玲珑坊中?”
尘观水“自是因为家道中落,万般无奈。”
尘观水“我的师父,都已经去世了。”
萧若风“抱歉。”
谈及人力无法扭转的生死,萧若风的神情变得更为郑重,见尘观水触景伤情,更是连连道歉。
她靠在他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声。
低头看了尘观水几眼,萧若风的手虚虚地环抱着她,尽管不敢触碰,却也没有舍得推开她。
尘观水“不是殿下的错。”
是殿下父亲的错。
尘观水在心中暗暗补充。
在这件事情上,萧若风或许是无辜的,但北离皇位上的那个老登,却是逃不开这笔血债的。
萧若风确实是正人君子,只是因为尘观水的寥寥几语,便同意为玲珑坊的众人讨回公道。
而尘观水实则也没有骗他,玲珑坊的钱老板常以黑赌坊和乐妓谋取暴利,强征银子钱,逼良为娼,无恶不作,坊中女子皆深受其苦。
如尘观水所想,萧若风执昊阙剑杀了钱老板,解放了玲珑坊中的女子,不只销毁了她们的乐籍,还赠与金银,放她们离开。
决战之时,钱老板手下的打手成百上千,而萧若风只是孤身一人,见他在人群中浴血奋战,尘观水手中的傀儡丝蠢蠢欲动,却始终没有出手。
尘观水应该是一个不会武功的花魁娘子,而不是一个会用杀人秘术的刺客。
其实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不过萍水相逢,萧若风就愿意为了她,为了她们这样豁出去。
那支长矛飞出造成的伤势,几乎贯穿了他的肩膀,浅黄色的衣袍上晕染出大片的血迹,他额前沁着冷汗,却始终一声不吭。
直至结束,他才擦干了手上的长剑,走向一直在不远处等待他的尘观水。
萧若风“观水姑娘,你没事吧?”
尘观水“有事的人,应当是你才对。”
将萧若风拽着坐下,尘观水不顾他的抗拒,撕开了他的衣裳,用最好的金疮药给他包扎伤口。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不像是第一次处理伤口,萧若风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问。
尘观水是个有很多秘密的人,萧若风知道,但他不会去追究她的过去,最值得珍惜的,应当是眼前人。
萧若风“观水姑娘,我没事。”
尘观水“有没有事,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处理好萧若风的伤势,尘观水坐在他身边,与他肩并肩。
尘观水“为什么这么帮我?”
萧若风“我愿为不平事拔剑。”
若非光风霁月至如此,他也不会成为朝堂与江湖皆知的琅琊王。
萧若风“更何况,观水姑娘需要我,我理应出手相助。”
即便不为公义,萧若风也心甘情愿为尘观水而拔剑。
仅仅只是因为,她需要他。
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尘观水解下腰间的短箫,抵在唇边,为萧若风吹了一支乡间小调,悠扬空灵,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才经历过生死大战,就有萧声为伴,萧若风那颗躁动的心也渐渐变得平静下来,享受着这样难得的静谧时刻。
九霄城中的风带来一阵飞纷扬的花雨,满目的绯红之色,有一片花瓣落在了尘观水的头顶,萧若风伸出手替她摘下。
静静地注视她稍显沉静的侧脸,他只觉得如同雾里看花一般,明知道很美,却始终无法触及。
萧若风“观水姑娘,如今玲珑坊已经解散,你愿意……跟我走吗?”
一曲毕,萧若风向她伸出手,做足了邀请的姿态。
萧若风“若你愿意,若风此生绝不相负。”
尘观水“我不愿意。”
尘观水放下短萧,转身与萧若风对望,她一贯多情的眼眸里沉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冷意,虽然说话的口吻依然婉转动听,但拒绝之意已经溢于言表。
尘观水“萧若风,我不会跟你走的。”
她第一次称呼萧若风的名字,却是为了拒绝他。
尘观水“你是琅琊王,你的归宿在天启城,但我不想令自己的余生,都被困在那皇城之中。”
尘观水当然知道萧若风是很好的人,只是她应当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跟着他去那天启城。
他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