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

梅雨季的潮气裹着消毒水味渗进出租屋，米莉第无数次在闹钟响起前睁开眼睛。身旁李非还在熟睡，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大概是梦到了什么开心事。老式空调外机在雨夜里发出咔嗒异响，她盯着那张熟悉的脸，突然想起昨夜刷到李非朋友圈那条仅自己可见的动态，配图是两盏冷掉的咖啡，配文"等一个永远在忙的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喉咙发紧，燃气灶电子打火的"哒哒"声突然在记忆里炸响——就像每次她借口加班，留他独自热凉透的饭菜时的声音。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在暴雨夜狼狈逃回出租屋。上周六拍摄夜戏时，剧组临时通知转场，她拖着装满戏服的行李箱在积水的巷子里狂奔，高跟鞋卡在下水道格栅里的瞬间，第一个想到的是李非总说要帮她换双平底鞋。而此刻，当她缩在发霉的墙角躲避漏雨，手机屏幕亮起李非的消息："来我家住吧，至少不会被水淹。"

第二天在早餐铺蒸腾的雾气里，李非用筷子给她夹了个煎蛋："顶楼那套三居室空了半年，冰箱会自动制冰，阳台能晾戏服。"他说话时，晨光正穿过百叶窗在桌上投下整齐的条纹，米莉盯着蛋液在煎锅里滋滋作响，突然想起自己公寓的冰箱总是结满厚霜，晾衣绳上永远滴着洗不干净的戏服水渍。

"只是暂时过渡。"她把凉透的豆浆推回去，看着杯壁的水珠在木桌上蜿蜒成河。可搬家那天，当李非蹲在地上仔细用气泡膜裹住她破碎的台灯，她发现自己竟数不清他掌心的茧是第几次被胶带粘起。

晨光再次爬上窗台时，厨房方向隐约传来老式挂钟的滴答声，混着楼下早餐铺蒸笼掀开的白雾声。李非昨晚提前泡好的燕麦在玻璃碗里静静等待，旁边还放着颗剥了一半的茶叶蛋，蛋壳碎屑星星点点落在台面上。米莉拿起手机，对着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和摆成爱心形状的蓝莓拍照，配文"被爱心早餐唤醒的早晨"。发送键按下的瞬间，胃部传来一阵痉挛，楼下油条摊的吆喝声顺着窗户飘进来，从前她最不屑这种刻意秀恩爱的行为，此刻却要用虚假的甜蜜填补内心的空洞。余光瞥见李非揉着眼睛走进厨房，拖鞋在地板上拖出沙沙的响，她立刻挂上灿烂的笑容："快来看，我摆盘好看吗？"

"好看。"李非笑着从背后环住她，下巴轻轻搁在她肩头，晨露未散的青草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不过没你好看。"这句情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得米莉浑身一颤。她僵硬地转身把咖啡递过去，眼睛死死盯着李非的表情，连呼吸都屏住了。看到他点头称赞，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却听见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鸣，像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她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连吞咽口水时喉咙发出的细微响动，都要在舌尖反复掂量。

上班路上，电动车铃铛声、汽车鸣笛声此起彼伏。李非开车时习惯性地伸手想牵她的手，米莉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又立刻反应过来，主动将手覆上去。李非的手指轻轻收紧，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她头皮发麻。公交车站等车的阿姨们说笑声传来，她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梧桐树，数着叶子一片片掠过，借此转移内心翻涌的恐惧。路边早餐摊的煎饼香气钻进车窗，她突然想起大学时独自啃冷掉的煎饼果子，那时的孤独反而比此刻轻松。

同居的第三周，当李非在凌晨三点为她修改演出合同，台灯暖黄的光晕里，他发梢沾着的猫毛（楼下流浪猫总爱跳上窗台）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颤动。米莉握着保温杯的手突然发烫——这和她独自在出租屋对着冷掉的泡面研究合同的夜晚截然不同。可当李非说"以后这些事我来"，她又听见心底警报大作，像听见暴雨夜窗户被吹得哐当作响。

片场休息间隙，道具组搬动器材的哐当声里，米莉开始频繁给李非发消息。化妆时拍粉扑上的闪粉，候场时录一段即兴哼的小调，甚至把场务送的橘子剥开一瓣一瓣拍照："猜猜我今天吃了几个？"每一条消息都像精心设计的剧本，字里行间堆满俏皮，却唯独少了真实。李非的回复总是秒回，可她对着手机屏幕，只觉得那些带着表情包的话语像隔着毛玻璃般模糊。远处工地的电钻声突然炸响，惊得她差点摔了手机，慌忙把它塞进包里，不敢面对对话框里不断跳动的输入提示。

午休时间，写字楼电梯叮咚作响，米莉对着公司楼下新开的甜品店橱窗犹豫许久。玻璃映出她僵硬的笑容，拍下精美的蛋糕发消息："这家看起来超好吃！"李非秒回："下班去吃？"她咬着嘴唇打字："好呀！我想吃草莓千层！"实际上，她对甜食向来兴趣缺缺，只是觉得这是情侣间该有的互动。走进甜品店时，甜腻的香气混着咖啡机的蒸汽扑面而来，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可看着李非期待的眼神，她还是笑着切下蛋糕。当奶油入口的瞬间，她差点呕吐，却硬生生地咽下去，脸上还保持着完美的笑容，听见邻桌情侣讨论周末旅行的絮语，像根细针反复扎着耳膜。

回家路上，菜市场飘来鱼腥味和炒辣椒的呛人气味。路过一家花店，米莉突然停下脚步："我们买束花回去吧！"她挑了一束粉色玫瑰，明明知道李非更喜欢向日葵，却觉得粉色更符合"浪漫"的设定。抱着花束走在前面时，听见李非轻声说："其实你不用这么辛苦。"这句话像一把利刃，戳破了她的伪装。路边水果店老板吆喝着"最后几斤特价"，她只是回头强笑道："说什么呢！我很开心呀！"转身时，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慌忙用指甲掐自己的掌心，用疼痛压制住情绪，却在经过五金店时，被电锯切割金属的刺耳声惊得浑身发抖。

周末约会，楼道里谁家煎鸡蛋的香气飘散，她提前三小时精心打扮。当李非提议去郊外看萤火虫，她明明害怕草丛里的虫子，更害怕在黑暗中暴露自己的脆弱，却笑着跳上副驾驶："好呀！听说那里的星空特别美！"徒步时高跟鞋磨破了脚，钻心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站立，可她依然谈笑风生，听着远处村庄传来的犬吠声，数着李非每一句关切的话语。直到深夜回家才发现后脚跟血肉模糊，李非心疼地要给她处理伤口，她却缩起脚藏到被子里："没事啦，睡一觉就好！"蜷缩在被窝里，她咬着被子压抑地哭泣，听见楼上邻居吵架摔碗的声响，突然觉得这世界所有声音都在嘲笑她的狼狈。

同居生活的烟火气逐渐渗透进每个角落。周末超市采购，李非推着购物车总会在她驻足超过三秒的货架前停下，把她多看两眼的草莓酱放进车里。米莉往车篮里塞他爱吃的薯片时，听见他轻声说："少买点膨化食品。"语气像极了她母亲唠叨的模样，这让她手抖着把薯片又放了回去。路过冷冻柜，她想起李非说过想吃火锅，立刻说："今晚我们吃火锅吧！我来准备食材！"

厨房里，米莉系着新买的卡通围裙，手忙脚乱地切菜。李非想帮忙，被她笑着推开："你去歇着，等会儿就有大餐吃啦！"实际上，她根本不擅长做饭，切菜时差点伤到手指，调蘸料时盐放多了又慌忙补救。当李非吃得一脸满足时，米莉只觉得浑身发冷，连自己做的菜都尝不出味道，却听见李非说："比我第一次下厨好多了。"她抬头看见他手机屏保不知何时换成了她在片场偷吃道具饼干的抓拍——那时她还没答应同居。

深夜背台词时，小区外烧烤摊划拳声隐隐传来，李非送来热牛奶。她立刻切换到元气满满的状态，拉着他讨论剧本里浪漫的桥段，假装自己从未在独处时对着台词本崩溃大哭。可当李非离开，房间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空调外机嗡嗡作响，她盯着镜中强撑笑意的自己，突然抓起台灯狠狠摔在地上。瓷片飞溅的瞬间，隔壁传来邻居家小孩练琴断断续续的音符，她想起李非总说等安定下来要学吉他，教她弹《月亮代表我的心》。

这种伪装渐渐渗透到生活每个角落。朋友聚会时，火锅店蒸腾的热气里，她主动挽住李非的胳膊，配合他回答"我们很幸福"，可笑容背后是无尽的疲惫，听着邻桌碰杯的脆响，都像在敲打她的心脏；面对媒体追问恋情，她会说出提前准备好的甜蜜台词，心里却在计算着什么时候能结束这场表演，闪光灯亮起时，恍惚看见自己破碎的倒影；就连生理期痛到冷汗淋漓，收到李非的关心时，她依然回复："今天超有活力！晚上要不要去吃火锅？"听着手机提示音，像听着倒计时的滴答声。

当李非说起未来规划，厨房抽油烟机的轰鸣都盖不住她加速的心跳，她会笑着转移话题，因为那些美好的蓝图让她恐惧，不敢想象自己真的能参与他的未来；他想分享工作上的烦恼，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大，她立刻讲个笑话打断，害怕听到他的脆弱会让自己产生更深的依赖。就连简单的拥抱，她都要计算手臂环绕的力度和停留的时长，生怕太过投入会失去自我，听见彼此衣服摩擦的窸窣声，都觉得是暴露的危险信号。

有次拍摄情感戏，片场发电机的轰鸣声中，导演要求她演出幸福恋人的状态。镜头前，她依偎在男演员怀里笑得灿烂，可导演喊"卡"的瞬间，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工作人员以为她入戏太深，纷纷夸赞演技精湛，只有她知道，那是多日来压抑情绪的决堤。李非赶来探班时，片场盒饭加热的微波炉叮响，她又迅速换上明媚的表情，接过他递来的热可可："你看，我今天状态特别好！"可当李非的目光落在她红肿的眼睛上，她慌乱地别开脸，心跳快得几乎要窒息，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干涩笑声，像枯枝断裂的声响。

这种完美女友的角色扮演，让她在疲惫中越陷越深。她开始失眠、厌食，对着满桌李非精心准备的饭菜毫无食欲，却依然能笑着夹起每道菜夸赞"太好吃了"，咀嚼声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晰。每当李非露出欣慰的笑容，她就觉得自己像个骗子，用精心编织的谎言换取他的安心。她在清醒时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徒劳，可在李非温柔的注视下，又无法停止这场注定失败的表演，听见冰箱制冰机落冰的脆响，都像是心碎的声音。

深夜，等李非熟睡后，空调排水管的滴水声规律地响起，米莉轻轻起身，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月光洒在地板上，楼下便利店24小时营业的灯牌明明灭灭，她盯着自己在月光下的影子，突然觉得陌生又孤独。手机屏幕亮起，是朋友发来的消息："你最近状态好像不太对？"米莉删掉打好的文字，回复："没有啊，我现在很幸福。"她看着窗外的夜色，想起白天那些精心设计的甜蜜瞬间，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话都像沉重的枷锁。远处工地塔吊的探照灯扫过窗户，照见李非熟睡时微微皱起的眉，她又觉得无论如何都要继续演下去，哪怕这份完美正在将她吞噬。她在爱与恐惧的夹缝中挣扎，既渴望这份温暖，又害怕失去掌控，这种撕裂般的痛苦，让她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无声地蜷缩成一团，听着整座城市渐渐苏醒的嘈杂，像听着自己破碎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