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晕浸纸

展厅的晨雾还没散，林夏发现《春江图》的装裱绫边洇了块深色。不是水汽，是王奶奶新补的石绿颜料顺着纸纹渗出来，在米白的绫子上晕成片模糊的青，像早春解冻的溪水里漂着的碎冰。陈屿举着放大镜凑近看，镜片反射的光里，能数出颜料颗粒游走的轨迹——比光谱仪记录的波长曲线多了道细微的弯，是昨夜的露水从画框缝隙钻进来时，轻轻推了它们一把。

李伯的3D投影台总在凌晨自动启动。虚拟的梅枝刚抽出新芽，就被突然跳出来的光斑打断——是屋顶的瓦片松了，晨露顺着破洞滴在投影仪上，水珠折射的阳光在墙面上晃出串碎金，倒像是给梅枝缀了些不规整的花苞。“机器认时间，却不认老天爷的脾气，”老人用竹竿捅了捅瓦片，安安举着3D笔在投影里画了片荷叶，让滴落的“露珠”落在叶心，“这样就像雨打荷叶啦。”

张师傅的新窑出了件怪东西。是只半陶半瓷的罐子，上半截陶土带着红砂的粗粝，下半截却被釉料裹得发亮，分界处留着道歪扭扭的线——是烧窑时温度突然降了两度，釉料没爬上去。年轻徒弟想敲掉重做，老师傅却按住他的手：“你看这釉色，像被太阳晒化的冰，刚好停在融与不融之间。”林夏摸了摸罐口，陶土的部分还留着指腹的温度，釉面却凉得像浸在溪水里，两种触感在指尖撞出点奇妙的痒。

颜料房的竹筛上晾着新研的赭石粉。王奶奶用绢布包了些，说要给《春江图》的江岸添层暮色。学徒用电子秤称出三钱，老人却又抓了一小撮：“多的这点，是给江雾里藏着的石头留的。”她往颜料里兑了点松烟墨的霉气，搅的时候竹筷在碗底划出细碎的响，像雨丝打在江面。陈屿进来时，正看见阳光透过筛子的网眼，在赭石粉上投出星星点点的亮，像江底沉着的小石子。

午后的风带着潮气扑进来，吹得展厅的窗帘鼓成个圆。林夏去关窗时，发现窗台上的陶哨裂了道缝。不是摔的，是哨身沾着的青苔汁渗进陶土的气孔，胀开了细密的纹。她试着吹了声，调子比以前哑了些，却多了点空濛的回响，像隔着水雾听见的笛声。陈屿用扫描仪扫过裂缝，屏幕上的三维模型里，那些纹路在内部盘成了细小的网——比任何算法设计的音腔都更懂得如何留住声音。

李伯的木雕“寒梅图”终于“动”了起来。3D投影让梅枝上的花瓣一片片绽开，却在某朵花的位置卡了壳——是老人当年凿坏的断口处，虚拟的花瓣总也拼不圆。安安举着3D笔补了半片，塑料的白与木头的黄在光影里融成种新的颜色，李伯忽然拿起刻刀，在断口旁补了道浅痕：“这样它就知道，哪里是老骨头，哪里是新肉了。”

傍晚整理展柜时，林夏在《春江图》的画轴里摸到个硬东西。抽出来看，是片压平的银杏叶，叶梗处系着根细红绳——是去年小宇用陶泥印银杏纹时落下的。叶脉的纹路在纸上拓出淡淡的黄，刚好和颜料洇出的青叠在一起，像秋与春在时光里碰了碰鼻尖。陈屿打开全息投影，让这片“叶子”飘进虚拟的江里，它没有顺着水流走，反倒在那片洇色的绫边旁打了个转，像在辨认什么。

暮色浓起来的时候，各间屋子的灯次第亮了。修复室的光透过画框，把《春江图》的影子投在地板上，江水的波纹里混着梅枝的虚影，还有陶罐的轮廓在边缘晃。林夏把那片银杏叶夹进画集，旁边是王奶奶调颜料的配方纸，上面有老人用墨点出的标记——不是数字，是三滴大小不一的墨，代表着“多”“少”“刚好”。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打在新换的瓦片上沙沙响。陈屿调试好除湿器，屏幕上的湿度数值慢慢回落，却在某个数字停了停——是林夏把那只裂了缝的陶哨放在了传感器旁，哨身的潮气正一点点往外跑，像在悄悄说什么。展厅里静下来，只有颜料晕开的声音、投影跳动的声音、陶土呼吸的声音，混在雨里，织成张温温软软的网，把新旧的故事都裹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