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恨的是自己没护好弟弟。
木钰烟喘不上气来,惨白的脸憋得涨红,呼吸一岔,便咳嗽起来。郁可罗一针刺上他胸口大穴,咳嗽被强行抑制住,他心口一窒,喉口痒意一时无法尽去,他苦苦忍耐片刻,啐了一口血痰。郁可罗厉声的呵斥在他耳中像隔了一层棉布:“稳住心神!
一只颤抖的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阴寒的气息犹豫地侵染上他的心口,他顾不得什么,搂住柳鹤门的脖颈,把头埋在的胸前,感受他僵硬的怀抱。
柳鹤汀维持这个僵硬的动作很久,一直等到木钰烟缓过一口气来,按着心口疲惫地倒回床上。柳鹤汀用眼神拷问郁可罗:你背着我同他说什么了?郁可罗回以他惯常的那种无辜的眼神,他终于气笑了。
他匆点了木钰烟睡穴,闷声说了一句“好生养着”,便出了门去。
后来的半个月内,木钰烟再没在醒着时见过柳鹤汀,郁可罗照顾他两天,等到他能下得了床,便告辞而去。她本不是北谷中人,留这些时日已是还柳鹤汀的恩情——毕竟北谷对于她这种外来人还是太危险了些。他每日几乎便待在这个房间内,自有人将饭食与汤药送来。他很难得地安稳养了一阵子伤。
半个月后,他主动制止了鬼主对他若有若无的软禁。实际上,除了鬼主本人,并没有人敢约束他什么——小鬼们都对他怕得惟恐避之不及,又怎敢拦他;若无他的默许,又有谁敢看守他的屋门?
他慢慢出得门来,果然小鬼们已跑得不见人影。他伤势尚未大好,尤其右腕,虽已拆了木板,但断骨并未长好,还用轻纱吊着挂在颈上。他的剑自那日以后便被柳鹤汀收走,如今他该是没有一点战斗力的、任人宰割的羔羊。但他就这般独行在去阎罗殿的路上,也无人敢拦。
旁若无人走入,径直走到鬼主桌前,磨起了墨。柳鹤汀就在一旁冷眼瞧着,小鬼们想走不敢走,怕得魂飞魄散,全部低低伏在地上,生怕多看一眼就招来杀身之祸。木钰烟一眼不看,只磨好墨,坐下提笔,慢慢写起信来。
他多日不用左手写字,虽是左利手,也未免陌生了些。写了两行,又叹口气弃了,重取来纸。写了两封,他精力稍有不济,便停了笔,扭头看向身后鬼主。柳鹤汀早在他身后站了半晌,但一来他如今也算寄人篱下,自不便对主人家评头论足了;二来他既已来了北谷,行刺鬼王使算是对朝廷交了差,他本就是北谷出身,更谈不上厌恶,自不会介意;再者,知道了当年一部分真相,他如今……
他兀自定了定心神。
当年他刺柳鹤汀那一剑,本意不是取他性命,自然伤势算不得严重,也只将将到他本息江湖事,领命出征的前夕,对方便找上门来,拉着他要报这一剑之仇,却最终还是只同他对饮一杯,辞行而去。他九死一生从边关回来,封锁了消息,不教众人知晓他重伤的事,于是他再一次登门,便是在他能起身之后。此后,这人便旁苦无人,每二月来一次,乐此不疲,简直教他身体不好时险些直接猝死,偏那时柳鹤汀不自知,而今看着木钰烟单薄的身子骨,险些悔得肠子也青了,偏他狗嘴吐不出什么象牙,又恐再刺激到那脆弱的心脉,便只敢挑他昏迷时去看他。
也只有昏迷的时候,木钰烟才能安安稳稳睡上一觉。
将信封好,木钰烟便离开大殿,丝毫不顾柳鹤汀是如何大发雷霆,又是如何处理北谷那摊子破事的。
又在北谷待了半个月,柳鹤汀带着木钰烟出了谷。
他稳稳地推着轮椅缓步走着。时不时用内力震开路上的小石子。木钰烟披着一条大氅,在轮椅上窝着,昏昏欲睡。
寒毒前日又发作了一次,勾起了心疾,导致他现在没什么力气,只得被柳鹤汀推着。二人一路出了谷,恰巧又住进木钰烟住过的那家酒馆。店家认出这位极好看却貌似不太康健的公子,热情地上来寒暄几句,问木钰烟身子可好些了;木钰烟心力不济,勉强笑着回了几句,便吭吭吭咳了起来,被面色不虞的柳鹤汀推走。
北谷的环境果真是不适合木钰烟养病。出谷这不过几日,他精神便好了许多,柳鹤汀瞧着他那样子,心道若不是右腕还未长好,这人恐怕能立刻练一套剑法。柳鹤汀想法倒也没错。相比于从前殚精竭虑的日子,现在能安安稳稳养伤,木钰烟已十分满足了。又兼此番大喜大悲一番,他也放下了某些事情——可以放心赴死了。
他自诩孑然一身,无可牵挂。师父师娘给他起名“烟”,就是希望他轻轻巧巧地来,了无牵绊地去。“柳兰宫”这个名字过于厚重,拘不住他自由之身。
他不告而别,却不知险些逼疯了柳鹤汀。本来年少时他不告而别,已是让柳鹤汀疯魔一般找了三个月,而今好不容易失而变得,却又重蹈覆辙,自然是大怒大悲,竟是多年来头一次病倒了。
木钰烟一路南下。他本是想找个暖些的地方——他在阴处活了一辈子,是时候晒晒太阳了。但并来走出多远,他遇上了征讨北谷的军队,他本不想管,但他看见了老管家。
那位看着他长大的老人,在北谷资历颇深的老前辈,不忍看他早早夭折偷偷教了他小手段的人,此刻面色肃穆而悲凉,披坚执锐骑在战马上,裹挟在人群中,缓缓向北谷行去。
他心中一恸,所幸身子养好了些,才没立刻犯了心疾。原地调息片刻,他不由得追了上去。丈着武功潜入营地,找到老管家的营帐,他传音询问:“叔,你为何会在征北谷的队伍里?”
营帐内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似乎是老人挣扎一番,半晌,传音终于回复来,老人的声音满含悲怆:“将军,您走吧,进了北谷,老朽自有自保之法,您万万不可动手。”木钰烟截断他的话:“柳鹤汀没死,我伤重敌不过他。”老人沉重的叹息在帐内响起:“走吧,走得远些,寿数长……”木钰烟跟上了队伍。队伍行军时间不定,时常夜半赶路或临时改道。木钰烟身体不比少年时,夜间赶路对心脉损耗过大,好不容易养回两分的精气神又消耗殆尽,脸上的血色也尽褪了。所幸离北谷并不算太远,不过一月,木钰烟又站在了北谷门口。
于是他亲眼见着,三百名伪装在队伍里的矜鸠被尽数抓出,要以三百人命开谷门。他以命换来他们的自由,不是教他们连命也藏送给自己顶罪。
他拔剑救下他们。
此刻外界传言仿佛才成了真,木钰烟煞神一般站在遍地尸横中,身子一晃不晃,剑波流转,是他将护心脉的内力也尽数调出来,没了内力护着的心脉愈加不堪一击。属于不属于他的血将他月色白袍染透,他脸上却分明是干净的——白得瘆人,几乎下一秒就要随风消逝。
心腹斗胆上来扶,他却恍若未闻,轻飘飘向谷里去了。满身鲜血业火一般红得灼人,他却越来越冷。没了内力护着的心脉愈加不堪一击,寒毒一催,便硬生生呕出一口艳红的心头血来。双手已彻底失了知觉,伤势未愈的右腕疼得如有虫蚁噬咬。
他并不很能看清眼前的路,方才用内力强撑起的假象早维持不住,他连自己正在呕血也感觉不到,下意识循着某个方向——与当年截然相反的方向,行将就木地向前。不知多久,他抬头,隐约看见门前牌匾。
是这里了吧。
木钰烟一头墨黑长发湿漉漉的贴在身上,身上已然是湿透了,此时阴风阵阵,冻的他冰冷彻骨。身上寒毒蠢蠢欲动,被他用所剩无几的内力强行压下,不禁又诱的他吐出一口黑血。他意识已是昏沉了,此时全凭一口气撑着,身体却越来越不听使唤,带着他跌跌撞撞走不稳路。
手已搭上门了,却不成想这门忽的从里面拉开,他全身中心瞬间向前倒,倒进了一个温凉的怀抱。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胸腔里气一松,瞬间没了意识。
鬼主像提小鸡仔一般将人一把捞起,正欲嘲笑两句,眼神却瞬间一凝——这人身上温度不正常。他再无嘲弄之意,面色严峻,一个打横把人抱到床上,扒下外衣,却赫然发现他里外衣裳都被血染透了。想到那难缠的寒毒,他在心里骂了句什么。
这人面色烧的绯红,起了高热烧的躺都躺不住,双手却冻的青紫,冰冷似铁,显然是毒发作的猛烈。
他不敢迟疑,暂时无暇顾及木钰烟心脉上的问题,立刻一道内力打入护住心脉,又吩咐小鬼端来热水。
这绝对是他及冠后最紧张的一个夜晚。名冠天下的衿鸠首领、陛下御赐的郭阳将军的命就捏在他手中,而他必须要救。
因为这同时也是他的血亲、他爱的人。
心脉被内力护住,血液流通不畅,木钰烟的呼吸和脉搏都渐断了。柳鹤汀心中有数,先是将人用热水擦了一遍,头发擦干,又换上干净衣裳,塞进被子里。他开的退烧药熬好端上来,他将人牙关撬开,尽数灌进去。这剂药药效足够猛烈,足以把风寒的症状压下去,方便他治疗寒毒。
他一摸这人腹部,便知内腹情况也不好,怕是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取来银针,先在止痛的穴上下了一针,随即开始给内脏归位。这个过程无疑是极痛的,可木钰烟除了轻轻挣动两下和闷哼两声便再无反应,看的人眉头紧锁。这显然是极不利的情况,彰显着这人的身体已虚弱到了极点。
鬼主手快且稳,整个过程也不过一刻钟时间。血脉略通了些,木钰烟心脉的问题也就显出来,呛咳出两口瘀血来,脸色反而好看了些。鬼主将人扶起让他吐,于是他又吐了两三口,眼睫弹动,醒了。背后是鬼主身上特有的冰寒气息,他冻的微微发抖,挣了几下才睁开眼,冰凉凉、水润润的目光看向柳鹤汀,虚弱得话都说不出来,但鬼主认得他眼神中的含义:他很安心。
柳鹤汀一口气上来骂不出口,只能轻柔柔的说:“你不要这一幅样子看我,木二,你的情况不好,我现在必须给你放血驱毒。”木钰烟眨眨眼,随即指甲刺痛传来,他立马全心全意运起几乎分毫不剩的内力,开始逼毒素。十指连心,指尖剧痛连带着心跳加速,对他来说算是雪上加霜。鬼主的内力也进来了,与他的细微内力汇为一股,指尖不断冒出黑色血珠。大约放了半刻,鬼主收回内力,给他包扎。体内寒意轻了,他终于略能动弹,张嘴想说话,却被鬼主堵住,喂入一颗丹药。
柳鹤汀轻声道:“别说话,这一口气松了,你便要睡了。现在不能睡,我给你起针。”
起针的过程比下针还要难熬,万一出了差错便是一睡不醒,这才要在木钰烟醒着时候进行,方便观察情况,随时停手。
这一夜,他已经动用了他的全部手段,才把木钰烟从死神手里拉回来。
先起的是给内脏归位的那十九针。木钰烟静静忍着,全部起完才偏头吐出一大口血。鬼主并不意外,眼神一凝,精气神一提,开始起剩下的七针。这七针,叫做回魂七针,是从死神手里抢人的把式,还是他从郁可罗那里学来,必要时保命用的,却没想到先用在了此处。
先起了三针,木钰烟反应并不甚剧烈,柳鹤汀略略放心,又起两针。到第六针,他方在穴位一点,木钰烟就剧烈呛咳起来,胸腔震得厉害,一口殷红的血呕出来,脸色霎时灰败了下去。他大骇,立刻停下动作,针原封不动的还回木钰烟体内。木钰烟心脉这才稳定下来,唇色青紫,几乎一副要断气的样子。柳鹤汀虽知他心脉早有隐患,但上次见面已替他养好许多,却不料这不过区区几月不见,竟再一次严重到这种境地。他面色很不好看,轻声唤着。木钰烟这下是真真切切失了气力,喘气都费劲,靠在柳鹤汀怀里,头微微一动,像是小兽一般蹭蹭他的下巴,便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