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三年,帝崩,外有突厥侵袭,内有宦官当权,朝廷上下人人自危,一时竟有数十位老学究归隐还乡。江湖势力矜鸠扶持冀王即位,雷霆手段令人闻风丧胆。其前领更是率一众江湖人士戍卫边疆,逼退突厥,得封烽信侯。
江湖上下无人不惧,矜鸠一朝成名天下知,但无人知晓,他们都是刺客,是一群亡命之徒。其首领一身武功更是神鬼莫测,无人能窥探其想法。据说,妄图窥探他心中一隅的人都会死在深夜。
木钰烟听了,只一笑。下面来报的是他的心腹刺客,见状走上前:“钰,你也不必听那些,我们都知道的,你不是那种人。”木钰烟拍拍他的肩,开口,声音却是出人意料的动听:“我知道,你们也不必操心我,我一切都好。”那刺客仍似不太放心,退了出去,又顺手将烛熄灭。屋内暗了下来。这只烛台本就是为接客备下的,如今客走,熄了也无所谓。
木钰烟转身对着窗:“出来吧。”声音较方才低沉了些许,却又多出几分磁性。来者并不忌讳,悠悠从窗后漫步出来,全没有被抓包的紧张感。木钰烟斜着眼瞥那个人一眼,自然认出了对方身份:“鬼主深夜拜访,不知所为何事?”他脸上笑意盈盈,声音却压得极低,显出两分阴桀。来人只是笑,笑容冰冷,似是寒冰雕琢而成,半晌才说:“木二,不过两月不见……不至如此对我吧?”话音未落,木钰烟冷白脸上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无情的冷漠。出人意料,对方——那被称作鬼王的人——反而是笑起来:“这才像你。”两人在月华下对视,而话里明枪暗箭间已过两招,双方都不占丝毫优势。天明前,那鬼王欲走了,木钰烟也不留他,只淡淡挥了挥手,关上窗子,坐在床上,揉着眉心。他挺直的后背略略弯了下去,直到窗外再无动静才缓缓吐了口气。
即便是身体再好的一个人,忙碌这么久也应是累了,何况他身上还带着伤。木钰烟揉了揉胸口,才将那种剖心的痛与窒息的触感压制下去。他想着,还是休息一阵吧。但将窗推开一条缝隙,发现天光已从东方亮起,他便放弃了这个念头,撑着身体想上屋顶去转一圈,略微放松一下。可奈何那残损的心肺没能给他这个机会,他刚提起气欲要上去,便硬生生被痛按倒在地。木质地板发出“咚”的一声,盖住了他喉咙中那半溢出来的呜咽。
门外有手下来查看情况,但门拴着,他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喊着:“侯爷!侯爷!您没事吧?”木钰烟用内息调养着,好不容易使自己的声音恢复正常:“无妨,镇纸掉在地上了。你们退下吧,我马上出去,备车去皇宫。”
他从地上起来,换上朝服。所幸那种晕眩只持续了那半刻,他已恢复正常。管家觑着他极苍白的脸,不敢吱声。他也知道,今天是木钰烟受封的日子。今日之后,那个人就可以行于天下,走向光明。
那是全府上下期盼了数年的事情,他不能将此事办坏。管家将木钰烟送上马车,目送着他离去。他知道那人身上伤定然不好受,却也不敢阻拦他,只悄悄给他手中塞了瓶止痛的丹药。
木钰烟接下了管家的好意。那毕竟是一位看着他长大的老人,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暂时不打算吃那药——他从小吃到大,自然知道那药的副作用反而对他的伤势不利,能忍则忍。心脉的剧痛却不给他面子,在马车颠簸之下愈发明显,不知不觉间冷汗便漫上额角。他强撑着清醒,伸手按按心口,胡乱的将药瓶翻倒过来,倒出数枚药丸,一口吞入。
痛意稍稍减缓了,木钰烟松了一口气。马车已近宫门,他便令马夫停车,自己下来向宫中步去。天刚微晞,木钰烟在隐蔽处坐定。朝中群臣已然陆陆续续到来,也有不少人奇异的瞥他两眼,木钰烟只是垂着眸不言不语。他也并无精力去应对那些人,而是专心致志地对付着身体内部的痛楚,心口间的痛楚逐渐转换成一种刀割般的剧痛。他体内气血翻涌,一口血冲上喉口又被他生生咽下。
——今天,绝对不能出一点岔子。
不知多久,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太监嗓音尖锐,震得他耳目轰然一明:“封木钰烟为郭阳将军,征北谷,平动乱,钦此——”他倒吸一口气,逆流的气血随着冷气入肺腑而暂且平复下来,扬声接道:“臣领旨。”身体上的疼痛被暂时忽略,他心脏砰砰,仿佛要跳出胸膛。
这是他期盼了一辈子的事,他双手颤抖到几乎连手上的诏书也接不稳,只得捧在心口处,走出朝堂。皇上在他重伤后曾开恩,有言他可不必上早朝议事。除非皇上特令,他领完旨便可自行离去。
马车就停在宫门口。他走出殿来,越过偌大的宫内走廊,便出得宫门。车夫扶他上车,坐定后,他又打开了那封被他紧握在手中的圣旨。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圣旨显然是皇帝亲笔书写,简短,但不同于人往的是,皇上用末笔标明了三个字一征俗".被他暂略的心脉间的疼痛又席卷上来,他呼吸一窒,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而血水也一并涌出,堵在喉口,又引发了更剧烈的呛咳。他想找药来吃,起码缓解一下这痛楚,手却抖得摸不见瓶在哪里。他听见仿佛有人在远远唤他,却又朦朦胧胧听不清,他迷迷糊糊地想:师父,师娘,莫唤了,钰儿这就来……却不知自己已念出了声。正在身边唤着他的手下也慌了,忙叫车夫快些,看着他蹙起的眉,又忙叫驶得稳些。忽然,手下手中一沉,却是木钰烟已彻底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十日后,管家悄步走进了木钰烟的书,合住了门。木钰烟仍是一副苍白的样子,脆弱得像一块随时会碎的羊脂玉。房内并未生火,他披着大大氅,正执笔写一封书信。管家闭好门回转身来时,他恰在信上印好了章。他担忧地看着这个他几乎是看着长大的孩子,知道他要做什么,却又无法劝阻。毕竟他也是受益者。
木钰烟终于封好信件,却不发出,只是放在桌角。管家接过他递来的命旨,瞥那信件一眼,依旧不作声。于是,木钰烟先开了口:"集结好便出门吧,不要让他们等急了。"管家知道这是命令,不敢延误,只得又将门打开,却看着他扣好大氅才放开通道。
木钰烟顺着早已走过无数次的那条甬道,走上了府内的高塔。这座塔是他得封烽信候后修建的,每每发号施令时用,也算是见证了他征战四方。他想着,沿台阶步步攀上,以往不高的塔台,因着他心肺情况不佳,竟也难熬起来。那日他伤势急转而下,将养了这十日,才算勉强能使行动不受阻碍。
而今日,他就要出征,为完成师父师娘的遗愿,去做一件与他的初心完全相背的事——踏平北谷,插上皇军的旗帜,杀死藏身其间的恶魔。
而他也曾是那其中一员。
想及此处,他不由闭上眼,断了思绪,集中注意听心腹的读旨。
这会是他最后一道旨意了。他叹息一般想着,意外听见下面似有喊声。他倾耳细听,恰听见一句“愿誓死追随将军!”他口中血腥气翻滚,又被他强压下去。睁开眼,他向大家拱了拱手:“诸君今日就此别过。”随即不顾后方喊声,飞身而起,一直走远了。
他笃定,即使他走了,这些人也不敢违背他的最后一道命令。他们也曾是恶鬼,只是借了他的光,重回大地上,又怎愿再回去。
他一路没敢停留,一直到了北谷附近,那个熟悉的小镇,才终于停下来。本意是想稍作休息,却没想到自己的身体竟已破败到如此地步,只松了口气,便病来如山倒,伤病交加,起不来床。昏昏沉沉病了一周,才勉强又“活”过来。
他坐在肆中角落慢慢饮着一杯酒。本来凭他的心脉状况,无论如何不该饮酒,但他着实痛得狠了,这才自己点了心脉几处大穴,躲在角落里,怕自己过于青白的脸色吓到旁人。
心脉战时重伤,疗伤时不知受了多少罪,短暂用灵力代替心脉流通对他来说并无大碍;但他此时确很需要一点酒的麻痹——因为他不得不出发了。
自斟自饮喝完最后一杯,他起身结账。想来是他今日特意穿的红色袍子也没能掩饰他过分难看的脸色,掌柜的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在找钱时问了一句用不用帮忙找个大夫。他微笑摇头,勾起没有一丝血色的薄唇,掌柜一时看得呆了,却见那人已飘然转身而去。他佩在腰上的那把剑流转着月华一般的光泽,几不似凡间之物。
木钰烟并未御剑,只是一路行着。很少有不长眼的小鬼来招惹他。大抵是他年少时的盛名在谷中犹有余响,越往深处,窥探的目光就越多。偶有新贵来挑战他,他也并不拔剑,只是用些过去常用的小手段——在北谷生存必要的手段,是他背着师父师娘偷偷学的。那二位早逝的中年人,穷尽一生也没能使他们的弟子摆脱北谷的烙印,死到临头也还不得不回来。
没有人能看清他扔出毒针的动作,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就倒在了他前行的路上。而他步履不停,于是后半段路风平浪静。
他一路来到了那个人面前。
他们已多年未能如此面对面站在一起。想来上一次还是在木钰烟带着千数鬼众叛出北谷之时,手下留情的一剑。那一剑虽让他重伤沉寂了三个月,但却并不是什么致命伤,更没能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势。而反观木钰烟,成立衿鸠,投靠冀王,雷霆手段扶持冀王上位,只为求得一纸诏书,不致灭了北谷。冀王,他一手扶持上位的新帝,以平突厥为交换,命他带兵出征。他答应了,换来的是送行宴上一杯毒酒。
寒毒直到荒蛮之地才发作,初次发作毫无防备,几乎要了他半条命。他这才知道,皇帝从未想让他活着回去。但约莫他命确是硬,心脉重创为代价杀了敌方主将,也还是挣回一口气来。只是终归沉疴难起,带出去的弟兄也折了大半。他没了那份心气,只希望能护住剩下的弟兄。所以他接了旨意,用最后一口气回到这里。
他生来就是北谷的恶鬼。所以他当然知道,他们大都也是逼不得已。江湖正道容不得他们,逼他们作恶,又逼他们入了绝境。
他无法对他们下手。但他已用命去搏了,没有第二条命能去再争一次。他让矜鸠得已以光明的身份行走世间,而北谷,他无能为力。
鬼主姓柳名鹤汀,若论血缘,与他木钰烟是亲兄弟。他被初入北谷的师父师娘捡了去,学了名门正派的功法。那二位对北谷恨得入骨,至死都想灭了北谷,死活不肯学小手段,最后死了也是理所应当。而柳鹤订自己一路摸爬滚打坐上鬼主的位置,收回恶鬼,不祸乱江湖,只是对他的名门作派不齿,从来都只叫他木二而非原名,与他处处针锋相对。
二人相对而立,不开口也不动手。半晌,柳鹤订一声轻笑,侧身避开射来的毒针,开口道:“木二,你还是来杀我了。”木钰烟并不答话,剑已祭出,剑光锃亮,一招游龙踏雪已到眼前。柳鹤订一把墨色小刀左支右拙,也能招架住攻势。木钰烟剑光一收,也换了小手段,柳鹤汀手腕一翻,另一把刀出现在手中就险些被震开,这才愕然发现对方真用了杀招,即刻认真起来,将暗器也祭了出来。二人你来我往试探了几回,木钰烟杀意骤显,探上柳鹤汀颈侧。北谷的打法惯常是不要命的,柳鹤汀收刃为掌,蓄力攻上木钰烟心口。
他并不知道木钰烟心脉伤势,这一掌足够将他心脉直接震断。但他发现木钰烟不闪不避,甚至没有用内力护体,不由骇然,强行变招,拍上木钰烟握着剑的腕。“咯啦”一声,剑脱手,那只腕软绵绵垂下,木钰烟攻势不减,居然用另一支手内力吸起剑,又向他攻来。
柳鹤汀一惊,这才注意到他分明是左利手,方才用的却一直是右手剑。
他为何练了右手剑?
来不及多想,柳鹤汀勉强挡下这一剑,颈侧被划破长长的一道,鲜血灌了一脖颈。木钰烟错身到他身后,却再无一战之力,用剑支撑着身子,才勉强没倒下,面色却已颓然灰败下去,那把好剑剑尖支在地上,用力之大,剑身已微微弯折了。柳鹤汀眉头一皱。
他并没有真的杀了木钰烟的意思。于是他不在意地用内力封住颈侧伤口,将方才躲至殿外的牛头马面叫进来,随手一指木钰烟。可谁曾想木钰烟就算虚弱到此等地步,对小鬼们来说也照样是一尊煞神,哪敢靠近,忙跪下求饶。柳鹤汀不耐地一摆手。二人如蒙大赦,连忙遁走。柳鹤汀无奈,自己上前打量一番,忽得伸手捏住他的腕脉。这下他算是知道为什么木钰烟要练右手剑了。他轻轻扶住那个向自己倒下来的身体,轻声问:“还能走么?”
心脉重伤使左手剑确实太勉强了些。木钰烟此时已说不出些什么了,疼出来的冷汗滴在眼睛里,刺得他闭上眼。他轻轻点点头,迈步向前,将将走出几步,心脉的窒息感愈加强烈。他不由得停下,情不自禁想蜷成一团,腰已经塌了下去。一只手从他的膝弯穿过,稳稳将他抱在怀里,向前走去。他的意识早就乱得一塌糊涂,只感觉到那人将他放在床上,就被点了穴。
柳鹤汀将木钰烟软倒的身子略扶起一点,犹豫一下解开木钰烟的上衣,查看伤势。木钰烟身上温度摸着正常,心口却滚烫,像是发着烧;心口处一个狰狞的疤,疤痕如爬虫般节节增生,盘据在胸口。他不由倒吸一口气——这分明是绝对的致命伤,受了这种伤还能活下来,本身就是奇迹。他犹豫了一下,就让木钰烟维持着半靠在床头的姿势,将被子拉过来给他盖上,转身走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