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城的青石板路被秋雨洗得发亮,我牵着阿默的衣角站在布庄街口,看往来行人手里提着的油纸伞,忽然觉得身上的粗布衣裳有些扎眼。周先生给的盘缠还剩大半,却不够我们在城里长住,沈掌柜的伤还需静养,沈念又年幼,找个安稳地方落脚成了当务之急。
“前面有家客栈招杂役。”阿默指着街角的幌子,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客栈门楣上写着“悦来栈”,伙计正搬着门板出来,门槛上贴着张泛黄的招贴,墨迹已有些模糊。
进去时掌柜的正在拨算盘,见我们进来抬了抬眼皮:“住店?”我忙福了福身,把阿默往前推了推:“掌柜的,我们是姐弟俩,从乡下逃难来的,想找份活计,管吃住就行。”阿默配合地低下头,脖颈后的残月印记被粗布头巾遮住,倒真像个木讷的乡下少年。
掌柜的上下打量我们,目光在我腕间的月牙胎记上顿了顿——来时特意用灶灰抹了层,看着像块普通的胎记。“女的会做什么?”他敲着柜台问。我忙说:“会绣活,缝补浆洗都拿手。”又指了指阿默,“我弟弟有力气,劈柴挑水都行。”
正说着,后堂传来妇人的骂声,夹杂着瓷器碎裂的响动。掌柜的叹了口气:“前儿个绣娘走了,客房的帐幔破了没人补,你若真会绣活,就留下试试。他嘛……”他瞥了眼阿默结实的臂膀,“后厨缺个挑水的,月钱不多,够你们俩糊口。”
当晚我们就住进了客栈后院的柴房,角落里堆着半屋劈好的柴,墙角有张破旧的木板床,铺着层干草。阿默把草铺得厚了些,又用布巾擦了擦床头的蛛网:“委屈你了。”我摇摇头,从包袱里翻出针线篓,借着月光开始缝补白天掌柜给的帐幔,针脚穿过粗布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你说,那些戴玉扳指的人会不会找到这里?”阿默蹲在旁边帮我穿线,声音压得很低。我想起怀里的红石头,白天特意藏在了柴堆深处,此刻倒没什么动静。“应该不会,”我咬断线头,“周先生说永州知府是个清官,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搜。”
话虽如此,夜里还是睡得不安稳。听见客栈打烊的梆子声,又听见阿默起身去柴房门口看了三次,每次回来都轻手轻脚地帮我掖好被角。第二日天没亮,他就被后厨的大师傅叫去挑水,我则在后院的石板上晾晒补好的帐幔,阳光照在针脚细密的补丁上,竟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姑娘好手艺。”路过的店小二咂舌,“前儿个张大户家的小姐来看了,说帐幔上的并蒂莲绣得比绣庄的还好,想请你去家里做件披风。”我心里一动,正愁没机会接触城里的人家打探消息,忙问:“张大户?是做什么的?”
“做绸缎生意的,跟沈记布庄是老对头。”店小二压低声音,“听说前阵子沈记出事,就是他告的密,说沈掌柜私藏禁品。”我手里的针线猛地顿住,看来张大户和那些戴玉扳指的人脱不了干系。
傍晚阿默挑完水回来,肩上的扁担压出了红痕,我拿出药油给他揉肩,把张大户的事说了。他的肌肉瞬间绷紧:“我去会会他。”我忙按住他的手:“现在不行,我们身份还没稳住,万一暴露了,沈掌柜和念儿就危险了。”
他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些碎银子:“今天挑水时帮账房先生搬了箱铜钱,他赏的。”我看着那些碎银子,忽然想起初见时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如今他的手掌磨出了厚茧,却总能在细微处想着我。
“明天我去张大户家看看,”我把银子收进针线篓,“他们做绸缎生意,说不定见过红丝线。你在客栈留意动静,特别是有没有戴玉扳指的人来。”阿默点头,忽然从怀里摸出那枚银簪,簪头的点翠在暮色里闪着微光:“带上这个,若有事就往人多的地方跑,我能找到你。”
第二日去张大户家时,我特意换上了件半旧的蓝布裙,把银簪插在发髻上。张府的丫鬟引我穿过花园,见廊下挂着数十匹绸缎,却独独没有红得像血的那种。绣披风时,张小姐坐在旁边看书,忽然指着书页上的红丝线图案问:“你见过这种线吗?我爹说世上根本没有,是沈记布庄编出来骗人的。”
我指尖一顿,装作好奇:“这线看着邪性,沾了水会不会褪色?”张小姐撇撇嘴:“谁知道呢,我爹说沈记就是靠这个噱头垄断生意,现在倒好,自寻死路。”她忽然凑近我,“听说沈掌柜有个儿子,脖子后面有块残月印记,你若见到,告诉我爹,赏银能让你买座小院。”
心口像被针扎了下,我低头继续绣披风,声音尽量平稳:“乡下丫头哪见过这些,怕是帮不上忙。”绣到日头偏西,披风的云纹刚绣完一半,张大户忽然走进来,手里把玩着枚玉扳指,指节处的缠枝莲纹路刺得我眼睛发疼。
“姑娘手艺不错,”他盯着我的手腕,“腕上的胎记倒特别,像轮月牙。”我下意识地往袖子里缩手,他忽然笑了:“听说你有个弟弟?在哪做事?”我攥紧手里的针,说在悦来栈挑水,他点点头,没再追问,却让丫鬟多给了我一倍工钱。
回去的路上,总觉得有人跟着。走到巷口时,阿默忽然从墙后跳出来,把我拉进阴影里,他手里还攥着挑水的扁担,显然是特意来接我的。“后面有两个人,”他低声说,“戴黑帽,跟张大户家的护院打扮一样。”
我们绕着小路回客栈,路过布庄后街时,见周先生正在墙角放风,他冲我们使了个眼色,往旁边的杂院努努嘴。进去才发现沈掌柜和沈念藏在柴房里,沈掌柜的脸色好了些,正翻看阿默带过去的账册。
“张大户果然跟那些人勾结,”沈掌柜指着账册上的记录,“他从矿上买过红石头,还跟戴玉扳指的监工有书信往来。”阿默忽然想起什么:“矿上的红石头都运去了城郊的窑厂,我逃出来时见过,那里昼夜冒烟,不知道在烧什么。”
我摸着怀里的红石头,它又开始发烫,像是在呼应远处的窑厂。“他们怕是想用红石头仿制红丝线,”沈掌柜的眉头拧成个疙瘩,“那种假丝线看着像,却脆得很,织出的东西经不得碰,要是献给朝廷,迟早会露馅,到时候定会杀人灭口。”
阿默攥紧了拳头:“我去烧了窑厂。”沈掌柜拉住他:“不可,窑厂守卫森严,你去就是自投罗网。”他看向我,“你在张府见到的红丝线图案,能不能画出来?或许能从绣法里看出他们仿制的破绽。”
我从针线篓里拿出块碎布,凭着记忆绣出张小姐书页上的图案,针脚歪歪扭扭,却能看出与真红丝线的差别——真丝线的针脚会泛微光,假的却发乌。阿默忽然指着图案角落:“这纹路像矿上的凿痕,我认得,是标记矿洞位置的。”
原来那图案不只是丝线样式,还是张矿洞地图。沈掌柜看着图案,忽然拍了下大腿:“他们在挖更深的矿!红石头最深处才有真矿脉,他们定是想找到源头,垄断红丝线!”
夜色渐深,杂院的柴房里,我们围着那方碎布低声商议。阿默用炭笔在地上画着窑厂的地形,说那里有个废弃的烟囱,或许能钻进去。我想起张大户的玉扳指,忽然有了主意:“张小姐说三天后要去窑厂看新出的绸缎,我可以跟着去。”
“太危险了。”阿默立刻反对,眉头拧得紧紧的。我握住他的手,红石头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只有靠近窑厂,才能知道他们藏了多少假丝线,红石头说不定能帮我们找到真矿脉的位置。”
沈掌柜沉思片刻,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这里面是迷药,遇到危险就洒出去。阿默从后山绕过去接应,我们在窑厂外的老槐树下汇合。”阿默还是不放心,把那枚银簪塞进我手里:“这簪子尖,能防身。”
回去的路上,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阿默忽然说:“等这事了了,我想学着认草药。”我愣了愣,他挠挠头:“看你给沈掌柜换药时,知道哪种草能止血,哪种能止痛,觉得很厉害。以后你绣活累了,我就能给你按按,再采些安神的草药泡茶。”
我忍不住笑起来,原来这个看着木讷的少年,心里藏着这么多细致的打算。路过悦来栈的后门时,见掌柜的站在门口张望,见我们回来,忙递过来个食盒:“张府的丫鬟送来的,说是赏你的点心。”
食盒里的糕点做得精致,却在底层藏着张纸条,上面写着:“窑厂有诈,勿来。”字迹娟秀,像是张小姐写的。阿默捏着纸条,眉头皱得更紧:“她想帮我们?”
我想起张小姐看那红丝线图案时眼里的好奇,或许她并不像她爹那样狠心。“不管是不是陷阱,都得去,”我把纸条烧了,“我们没有时间等了。”阿默点点头,从柴堆里翻出红石头,它的光芒比之前更亮,像是在催促我们上路。
夜里我坐在月光下赶绣活,阿默躺在干草上假寐,却总在我低头时悄悄睁眼看看我。我知道他在担心,就像我担心他明日要独自走后山的险路。但此刻我们就像两根拧在一起的丝线,少了谁,都织不成能挡风的布。
第二天清晨,我提着针线篓去张府,张小姐果然要去窑厂,还特意让我同去,说想在路上请教绣活。马车驶出城门时,我掀起窗帘,见远处的山路上有个熟悉的身影,背着柴捆往窑厂方向走,正是乔装成樵夫的阿默。
红石头在怀里轻轻发烫,我知道,我们这两根被命运缠绕的丝线,终于要走到该打结的地方了。而这一次,我们不再是被世界遗忘的孤儿,我们的存在,会被红丝线绣进时光里,再也擦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