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狼吞虎咽,我倒是心疼,如今的我和他一样是孤儿,被这世间遗忘,除了我们自己再没人能证明我们曾经存在过。现如今手里的钱一部分买了他,余下的十两银子我打算买些针线,阿奶教我的手艺应当能谋个生计。
“慢点吃,吃饱了好好休息屋子我帮你预备好了,如今既是我的人,便要明白这世间没有白吃的饭”
“是”
“可曾学过认字,身子骨看着倒也壮实,明日休息好了待我赶出批绣品你我二人得了盘缠好前去永州。”
“去那作甚”这是他来到这里第一次同我说话,我倒有些惊喜
“我竟以为你被那人牙子教的只会答应,也罢,既是自家人告诉你也无妨,我要去解开一个谜团”我看着他玉葱般的手指温柔的抚上他脸庞,他似乎没料到我会有这般动作,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握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米粥的热气氤氲在他眼下,我才看清那双眼并非全然的冷硬,眼尾微微下垂时,竟藏着点未脱的稚气。指尖触到他脸颊的刹那,他像受惊的小兽般往后缩了缩,却又很快定住,任由我指尖抚过他颧骨上那道浅浅的疤痕——许是从前挨过打,皮肉翻卷的痕迹还留在那里。
“谜团?”他低声重复,声音带着米粥烫过的微哑,“是关于你的家人?”
我收回手,将碟子里的腌菜往他面前推了推:“也算,也算关于你的。”他抬眼望我,眼里满是疑惑,我却不想此刻多说。阿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枯槁的指节抵着我掌心那道月牙形的胎记,反复说“去永州找沈记布庄的掌柜,他认得这印记,也认得……”后面的话被咳声吞没,只留下“月牙”“布庄”“别信戴玉扳指的人”这几个零碎的词。而眼前这少年,昨日被人牙子拖拽着经过时,我分明看见他脖颈后也有块相似的印记,只是被乱发遮着,形状像半轮残月。
“先吃饭吧,”我起身收拾碗筷,“明日起,我教你认字,你……”正想说让他帮忙劈柴挑水,却见他已利落地收拾好碗筷,端着木盆往灶房去,动作虽生涩,却透着股实在的勤快。
夜里我在灯下赶绣活,是块素色的帕子,绣了对戏水的鸳鸯。他睡在隔壁柴房,隔着窗纸能听见他翻身的动静,想来是换了新地方睡不着。忽听他低低地咳了两声,我想起白日见他衣衫单薄,便寻了件阿爷留下的旧棉褂,轻轻推开门。
月光从房梁的缝隙漏下来,照亮他蜷缩的身子,脖颈后的碎发被汗濡湿,露出那半轮残月似的印记。我刚把棉褂搭在他身上,他忽然睁开眼,眸子里闪着警惕的光,手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发疼。“是我。”我轻声说,他这才松了手,耳尖在月光下泛出红,讷讷道:“对不住,习惯了。”
“以前常被人打?”我问。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在矿上时,慢一步就挨鞭子。”我心口一紧,矿上的苦我听说过,那些被卖去的孩子,能活下来已是侥幸。“往后不用怕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这里不是矿上。”他忽然抬头看我,眼里有我读不懂的情绪,像是迷茫,又像是某种笃定。
第二日天刚亮,他竟已劈好了一院子柴,码得整整齐齐。我教他认“天”“地”“人”三个字,他学得慢,却异常认真,指尖在泥地上反复画着,额角的汗滴在字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到了午时,我把绣好的帕子交给相熟的绣庄,得了三百文钱,买了两斤米,还给他扯了块藏青色的粗布,能做件新褂子。
“这是给你的。”我把布递给他,他却不肯接,只说:“我有穿的。”我硬塞进他怀里:“往后要去永州,总不能穿得太寒酸。”他这才收下,抱着布站在院里,阳光落在他发梢,竟像是镀了层金。
夜里我继续赶工,要绣件屏风上的百鸟图,这活计精细,能得不少钱。他搬了张小板凳坐在我旁边,不说闲话,只默默帮我穿针引线。我绣到夜半,眼皮发沉,他忽然低声说:“我帮你守着,你睡会儿。”我本想拒绝,却抵不住困意,趴在桌上睡着了。
迷糊中感觉有人把我往床上抱,脚步很轻,带着股草木的清香。我半睁开眼,看见他紧绷的侧脸,喉结动了动,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我放在床上,又掖好被角。他转身要走时,我忽然抓住他的衣角:“你叫什么名字?”人牙子只说他是三个月前从矿上逃出来的,没名字,大家都叫他“小黑子”。
他愣了愣,半晌才说:“我不记得了,矿上的人都叫我阿默。”
“那便叫阿默吧,”我轻声道,“默字,是沉默的默,也是……”我顿了顿,想起阿奶说过的话,“也是默守的默。”他没听懂,却点了点头,月光照在他脸上,那道疤痕似乎柔和了些。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我绣活,他打杂,闲时便教他认字。他认得的字越来越多,能帮我读些简单的信了。有次我绣错了针法,急得掉眼泪,他笨拙地用粗粝的手指帮我擦泪,说:“我去山里套只兔子,给你补补身子。”结果傍晚回来时,兔子没套着,倒拎了串野葡萄,说是见着紫莹莹的,想着我会喜欢。
半月后,屏风绣好了,绣庄掌柜给了五两银子,加上之前的积蓄,竟凑够了十五两。我把银子仔细包在帕子里,藏在床板下,阿默蹲在旁边看,忽然说:“永州很远,路上怕是不太平。”
“我知道,”我摸出阿奶留下的旧地图,指着永州的位置,“要走一个月水路,再转陆路。但必须去,阿奶的仇,还有你的身世,或许都在那里。”他脖颈后的印记又露了出来,在烛光下泛着浅淡的红,像被火烧过的痕迹。
出发前一日,阿默去山里砍了些竹子,编了两个结实的竹筐,把细软都装进去。我把那件藏青色的新褂子给他穿上,他站在院里,身形挺拔,倒不像初见时那般瘦弱了。“明日天不亮就走,赶头班船。”我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从箱底翻出个小布包,里面是阿奶教我绣的平安符,“带上这个,路上平安。”
他接过平安符,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泛白。夜里我睡得不安稳,总觉得忘了什么,忽听隔壁柴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起身去看,竟见阿默在月光下打坐,双手结着奇怪的印,嘴里念念有词。我刚要开口,他忽然睁开眼,眸子里竟有层淡淡的金光,见我站在门口,慌忙收了势,脸颊通红:“我、我在矿上学的法子,能强身健体。”
我虽觉奇怪,却没多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我没告诉他,阿奶其实是被人害死的,临终前指甲缝里还留着玉扳指的碎渣。
天未亮时,我们背着竹筐悄悄出了门。露水打湿了裤脚,阿默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我,像怕我丢了似的。到了码头,船家正解缆绳,阿默抢先付了船钱,说:“往后我来挣钱养你。”我看着他被晨光染亮的侧脸,忽然想起初见时他狼吞虎咽的模样,眼眶一热。
船缓缓驶离码头,两岸的芦苇渐渐远去。阿默坐在船尾,手里摩挲着平安符,忽然轻声说:“我好像记起一点事了,小时候家里有个布庄,娘总在院里教我认丝线的颜色。”
我心里一动,追问:“什么颜色?”
“红色,”他望着水面,眼神悠远,“像血一样的红。”
我的指尖猛地攥紧了衣角,阿奶的地图上,永州沈记布庄的旁边,用朱笔圈着个小小的“红”字。看来这趟永州之行,怕是比想象中更不简单。但身边有阿默在,他结实的臂膀,认真的眼神,还有那句“往后我来挣钱养你”,倒让我觉得,哪怕前路有刀山火海,也敢闯一闯了。
船行至正午,忽然起了风,浪头拍打着船板,发出哗哗的声响。阿默把我护在怀里,高大的身影像堵墙,挡住了飞溅的水花。我听见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沉稳:“别怕,有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阿奶说的“默守”,或许不只是守着秘密,更是守着眼前这个人,守着这两个被世界遗忘的人,彼此依偎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