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吻的悸动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无声扩散,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水底的光影。那个突如其来的碰触之后,仿佛一层无形的薄纱被轻轻掀开,图书馆的空气里开始浮动起某种难以言喻的、隐秘而微妙的张力。
再次在研讨室面对面时,两人之间仿佛多了一道无形的透明屏障,又似被拉近了千百倍。白晓婷走进来时,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晚书架廊道里,被他掌心触碰的温热余烬,脸颊不自觉浮起一层薄红。她垂眸拉开椅子,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和心不在焉。
傅宇川已经坐在惯常的位置上,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数学模型综述。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眼神依旧沉静如水,却比往日多了些深不见底的复杂。他没有开口打招呼,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随即又埋首于书页之间,下颌线似乎绷得比平时更紧一些,握着钢笔的指节微微泛白。空气安静得只剩下空调运转的低鸣和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小组讨论的氛围似乎也发生了微妙变化。白晓婷发言依旧精准,思维依旧敏锐,只是当她提出一个复杂的合规逻辑漏洞时,眼神总会在关键处下意识地、极快地掠过那个安静坐在对面的身影,仿佛要在那深邃的眼眸里,找到某种无声的印证或共鸣。
而当傅宇川开始阐释数据治理的成本效益量化模型时,白晓婷会停止手头的笔记,微微侧着头,目光专注地追随着他笔下流畅的公式推导轨迹。他说话的速度不快,声音低沉稳定,字字清晰,但今天的逻辑线条似乎比以往更……紧绷?像一个全神贯注处理精密仪器的工程师,连偶尔在平板上构建函数图的手指,都显出一种少有的凝重,像是在刻意压制着某种波澜。一个简短的假设前提陈述后,他有几秒钟的停顿,似乎在组织更严谨的表达。
“这里,”他终于开口,声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哑,“风险系数的临界阈值设定,需要更严格的……约束。” 话语间,他抬起头,目光恰恰迎上白晓婷专注探究的视线。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连通!
白晓婷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那目光灼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移开,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住。傅宇川的眼神也在刹那间闪烁了一下,那潭深水仿佛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一丝几不可查的涟漪。他很快垂下了眼睑,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钢笔的笔帽,将那刹那的波澜压了下去。研讨室里重新只剩下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的声响,但那短暂的、犹如实质的目光交汇,却像烙印般刻在了彼此的感知里。
课后的偶遇变得频繁起来,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刻意。
初冬的傍晚,天光迅速暗淡,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窗外华灯初上,像一串串跌落人间的星河。白晓婷和室友挽着手臂走出法学院大楼,呵出的气在冷冽的空气里凝成一小团白雾。拐过熙攘的三角地,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法学院通往新开的连锁咖啡馆的小路上,路灯已经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洒在干燥的梧桐落叶上。
前方几米开外,一个肩宽腿长、穿着深灰色羊毛大衣的背影,正独自一人沿着铺满金黄落叶的小径不紧不慢地走着。是傅宇川。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似乎在欣赏这校园暮色,又或者只是安静地走向某个目的地。晚风吹动他额前一丝不听话的黑发。
白晓婷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刚要开口跟室友说什么,却发现原本挽着自己手臂的室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手,朝她挤了挤眼睛,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说了句“加油!”,然后狡黠地笑着,转身飞快地溜向了另一条岔路。
白晓婷愣了一下,脸颊瞬间像被晚霞染透。她犹豫了零点几秒,脚步却不受控制地,悄悄地跟在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后面,刻意隔着几米的安全距离,踏在厚厚的枯叶上,发出细微的、清晰的沙沙声。小路寂静,只有脚步声和风声。
傅宇川似乎并未察觉。他的步调依旧平稳。直到路过那家新开的“星云”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透出暖黄色的灯光和馥郁的咖啡香气。傅宇川的脚步在店门前极其自然地停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推门进去,而是侧过身,像是在仔细辨认贴在玻璃门上的新品海报。身形微转的瞬间,他的目光极其精准地、仿佛不经意般,扫向了身后几米开外那个刚刚停下的、穿着浅米色大衣的纤细身影。
两人的目光再次隔着微凉的空气相撞。咖啡馆里传出的轻柔爵士乐像一层模糊的背景音。
傅宇川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随即恢复平静,仿佛那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回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平静地推开咖啡馆的门走了进去,并没有回头再看。
白晓婷站在门口不远处昏黄的路灯下,路灯的光晕笼罩着她,能清晰地看到她耳根迅速蔓延开的绯红,像燃烧的小片晚霞。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他那平静深处隐藏的洞悉,让她有种心思被完全看穿的羞赧,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然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被默许甚至牵引的甜意,又悄然在心底滋生。她深吸了一口冬夜凛冽中带着咖啡香气的空气,鼓足勇气,也推开了那扇镶嵌着暖光的玻璃门。
咖啡馆里暖意融融。傅宇川已经点完了单,站在取餐吧台的角落等候。高大的身影在暖色灯光下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看到白晓婷进来,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依旧没有说话。
两人各自拿着咖啡,并肩走出了咖啡馆。依旧无言,只是并肩走在华灯初上的校园小径上。气氛安静得能听到心跳的回响,却不再有最初的尴尬和不知所措。偶尔因为躲避地上的积水或人群,两人的手臂会轻轻碰触一下,隔着厚厚的冬衣,传来温热的摩擦感,像无声的电流,在夜色里默默传递着未曾宣之于口的涌动心绪。傅宇川的步伐依旧沉稳,白晓婷的脚步却带上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快。
这沉默的同行,成了一种隐秘的仪式。路灯将他们并肩而行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时而交叠,时而又被光拉远,像一首无声的冬日恋歌。
真正打破沉默刻意的,是一场毫无预警的、声势浩大的暴雨。
那天傍晚,白晓婷刚从一场冗长的模拟法庭实战中抽身。长时间的思辨交锋消耗了大量精力,走出法学院大楼时已是筋疲力尽。外面天色阴沉得如同倾倒的墨缸,闷雷在厚重的云层间滚过,酝酿着一场即将倾盆的大雨。
她看着头顶压抑的天空,估摸着雨随时会下,便没有去坐校车,而是抄了近路,准备穿过建筑系馆旁边那片设计精美的开放式小园林。园子里怪石嶙峋,小径曲折通幽,平时很是安静。
刚走到一片茂密的芭蕉林旁,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就变成了倾盆之势,雨帘密集,天地间一片灰蒙喧嚣。
白晓婷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兜头浇了个半透!瞬间的冰冷让她打了个寒颤,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抱着资料袋往旁边一处假山石搭建的、仅容一两人避雨的逼仄凹洞跑去。
脚步慌乱地撞进这处小小的避风港,眼前昏暗的光线下,却赫然发现里面已经站着一个人!身形高大挺拔,占据了凹洞内大半空间,几乎将她逼到了湿冷的山石边缘。
是傅宇川。他显然也是匆匆跑进来避雨,深色的外套肩头湿了一大片,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衣襟上。他正抬手随意地拂去额发上的雨水,闻声侧过头,深邃的目光瞬间锁定了狼狈撞进来的白晓婷。
空间太过狭小,两人几乎是面对面贴着站着。白晓婷身上的米白色薄风衣被雨水打湿了大半,黏黏地贴在身上,湿透的碎发黏在光洁的额角,脸颊上的水珠也顺着细腻的皮肤往下淌。她怀里紧紧抱着装有重要卷宗的防水公文袋,胸口因为方才的奔跑和突如其来的狼狈而微微起伏着,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喘息,眼眸如同被雨水洗过一般,湿漉漉地映着头顶石壁缝隙里透下的微弱天光。
傅宇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潭深水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平静骤破,掀起前所未有的剧烈波澜!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格外幽深,里面翻涌着白晓婷从未见过的强烈情绪——是震惊,是猝不及防,是再也无法掩饰的、源自本能的心痛与汹涌的……怜惜?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线紧绷如刀削,像是在强行压抑着什么。
空间太过狭小,几乎呼吸相闻。白晓婷清晰地闻到他身上被雨水打湿的、带着皂角清冽的男性气息,混杂着山石的潮湿气。他的身体热度透过湿冷的空气传递过来,让她被雨水激得冰冷的皮肤生出一阵奇异的战栗。她甚至能数清他低垂眼眸时、那浓密睫毛上沾染的细小水珠。
气氛凝滞到了极点,只剩下洞外震耳欲聋的雨声和彼此近在咫尺的、急促的心跳与呼吸。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
白晓婷的心跳如鼓,被雨水浸润的视线落在他深邃翻涌的眼眸里,仿佛要被那其中强大的引力吸入。脸颊滚烫得几乎要蒸干身上的水汽。
下一刻——傅宇川猛地移开了视线,像是被那滚烫的目光灼伤。他极其迅速地抬手,动作带风,毫不犹豫地开始解开自己身上那件只湿了肩头和小半边后背的羊毛大衣!
“穿上。” 他低沉的声音被雨水冲击石壁的巨大声响盖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甚至没有看她的眼睛。
话音未落,还带着他灼烫体温的、干燥温暖的深灰色大衣已经不由分说地裹了上来,沉甸甸地压在了白晓婷湿透冰冷的风衣外面,将寒气瞬间驱散了大半!宽大厚实的衣料带着干净清冽的雪松尾调和男性荷尔蒙的气息,彻底将她裹挟进去。
白晓婷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强势覆盖而来的温暖惊得微微一震,下意识地抬起眼,却只看到他坚毅紧绷的下颌线和不自然地转向石壁外的侧脸。他避开了她全部的目光和表情,只将那份滚烫的、不容拒绝的关怀,通过这件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大衣,坚定地传递给她。
温暖,突如其来,厚重得令人窒息,却又熨帖着冰冷的皮肤,一直烫到心底。
她默默地、紧紧抓住了大衣光滑的内衬边缘,汲取着那份源源不断的暖意。冰凉的手指在接触到干燥温热的衣料时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没有再说谢谢,也无法说任何话,只能低着头,任凭那份被厚重衣物包裹的温暖,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一颗悸动又慌乱的心严密地包裹起来,如同浮云终于无法再遮蔽那轮灼烫的烈阳,清冷的外壳之下,汹涌奔腾的心意早已泄露无遗。
雨声哗然,填满了狭窄石洞内所有的沉默间隙。在这片与世隔绝的避风港,两颗年轻的心隔着层叠的衣衫和喧嚣的雨幕,无声地剧烈跳动着,彼此都清晰地感受着那份无法言说、却足以将一切清冷表象焚烧殆尽的灼热悸动。
浮云骤雨,纵能遮蔽晴空,却再也无法掩盖心底那轮因你而起、炙热燃烧的太阳。
浮云蔽日灼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