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丧失了意义。
白晓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离那个冰寒刺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停尸房的。或许是被人架着,或许是拖行。感官如同蒙上了一层厚重粘稠的油膜,隔绝了大部分外界的信息。光线是模糊的块状阴影,声音是遥远水底传来的嗡鸣。身体的重量似乎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具由彻骨寒冷与灭顶剧痛构成的空壳,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移动。
她像一件被过度损毁的物品,被直接送往了傅家名下的私人医院顶级套房。医生和护士的身影在她模糊的视野边缘晃动,关切担忧的低语被扭曲成无法辨识的噪音。冰冷尖锐的针头刺破皮肤带来短暂的刺激,随即被更庞大、更沉重的麻木吞噬。
镇静剂也无法安抚灵魂深处持续不断的剧痛。昏睡只是身体短暂的关闭,意识却清醒地在噩梦中沉浮。每一次挣扎着从惊厥中醒来,映入眼帘的若不是医院冰冷的白墙和无影灯,便是父母瞬间靠近、布满泪痕和惊惶的脸。心脏总会在那几秒的清醒中骤停,随即被那无法忘却的画面再次狠狠撕裂——灰白的布,深蓝色的、狰狞破损的袖口,冰冷的金属推车…傅宇川…灰烬…冰冷的海洋深处…
然后,又会被无法承载的痛苦拖回药物的黑暗牢笼。
直到第三天。
沉重的眼皮掀开。窗外不再是模糊的光影,而是清晰的、属于午后的过分明亮的秋阳。金色的、刺眼的光线穿透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投下窗棂冰冷的斜影。过于强烈的光芒让她下意识地眯起眼,片刻后才适应。
感官像是被钝刀子缓缓刮开了表面的硬壳,一点点恢复了功能。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冽气味,却无法盖过萦绕在意识深处的、那停尸房混合了死亡和防腐剂的冰冷气息。骨头缝里都透着挥之不去的寒意。头痛依旧像有一根钢钎在颅内不断搅动。
母亲握着她的手趴在床边,形容憔悴得脱了形。看到女儿睁眼,她的眼眶瞬间又红了,嘴唇翕动,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更紧地攥住了白晓婷冰冷得毫无生气的手指。
白晓婷的目光越过母亲的头顶,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意识像一片漂浮在死海上的碎片。她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失去了傅宇川的现实。
痛。
痛到极致后的空洞,是另一种更为持久、更为彻底的折磨。
葬礼的安排无需她过问。
寰宇傅家和百晟白家的继承人(尤其是如此年轻英俊、拥有光辉履历的傅宇川)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离世,其葬礼早已超越了家事的范畴,成为了整座京市权力金字塔尖目光的焦点。哀荣被无形的手放大到了极致。
停灵的地点选在了一处远离喧嚣、坐落在山林掩映中的傅氏家族纪念堂。青黑色的仿古建筑沉重肃穆,四周环绕着高大的常青松柏,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她是在葬礼前一天下午抵达的。
走进那扇巨大的、刻满古老花纹的漆黑木门,浓烈到近乎凝固的百合与白菊的香气混合着焚烧蜡烛和檀香的烟雾扑面而来。气味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窒息。巨大的殿堂内部高悬着一盏盏巨大的、垂着白纱的水晶灯,冷白色的灯光落在中央停放的、由无数雪白的百合和淡菊簇拥着的巨大深色棺椁上,反射出冰冷、拒人千里之外的油润光泽。
棺椁没有打开。那冰冷华丽的木头盒子,成了隔绝生死、埋葬爱情和她整个未来的冰冷屏障。
殿堂里已经来了不少人。穿着黑衣、佩戴白花的面孔或熟悉,或陌生。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沉重的哀戚,眼神或悲伤,或探究,或带着小心翼翼的怜悯,如同无形的蛛网,密密匝匝地笼罩在她身上,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
她被母亲和两位礼仪师小心地引导着,穿过低沉压抑的窃窃私语组成的人潮。每一步,都踩在悬浮的冰层上。四周的景象在无声中旋转、扭曲,那些哀伤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扎在她麻木的皮肤上。她只能低着头,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那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以及自己僵硬的脚步上。
傅家父母站在离棺椁最近的位置。傅母原本保养得宜的脸庞短短几日仿佛老了十岁,深深的泪沟刻在眼下,眼神涣散,完全失去了光彩,只余下一片干涸的死寂。傅父则如同一尊石化的雕像,挺直腰背,面色是失血的灰败,曾经锐利的眼眸变得混沌而深不见底。看到白晓婷走近,傅母像是被惊醒,嘴唇颤动,未语泪先流,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在触碰到她冰冷手指的瞬间,爆发出一阵压抑到极点终于无法控制的悲恸哭腔。这哭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凄厉刺耳。
白晓婷没有哭。她的泪水仿佛在那停尸房的地板上,在那三天昏沉间断的噩梦里,彻底流尽了。她只是机械地、近乎僵直地伸出手,轻轻回握了一下傅母那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的手。那手心的温度,和傅宇川身上曾经温暖的、充满生机的气息,彻底隔绝在两个世界。
她的目光掠过那片悲恸,最终落在了那华丽却散发着死气的棺椁上。那一刻,心脏像是被瞬间掏空,灌满了零下几十度的寒风,刺骨地疼痛,却找不到出口。空落落的疼痛。
“婷婷……” 傅父的声音嘶哑地传来,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和巨大的空洞,“宇川的东西……处理好了。一些……算是遗物……放在后面他的衣冠冢和纪念馆里了。” 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大殿侧后方一处更小型的、被屏风微微遮挡的空间。
白晓婷极轻地点了一下头,算作回应。喉咙像是被坚硬的石块堵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衣冠冢……纪念馆……多么讽刺。傅宇川那鲜活的生命,最终浓缩为几件冰冷的遗物,陈列在供人凭吊的玻璃柜里?她不敢去想。
葬礼当天。
天气反常地阴沉下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山林上空,酝酿着一场沉闷的秋雨。山风带着湿润的寒意,吹动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冗长而哀荣备至的追悼仪式在主殿举行。各界名流纷至沓来,素衣缟素覆盖了所有的华彩与光鲜。悼词极尽悲怆与赞美,讲述着傅宇川短暂而璀璨的一生,寰宇太子爷的尊荣,云端机长的风采,未来可期的宏图……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白晓婷心头,砸在那具冰冷棺椁之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她坐在家属区首位,穿着一身最素朴的黑色羊毛长裙,头发用一支毫无装饰的黑色玉簪拢在脑后。脸上脂粉未施,苍白的皮肤几乎透明,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从始至终,她都像一尊失去灵魂的、冰冷的黑曜石雕像,挺直了背脊坐着,眼帘微垂,目光落在棺木下方一束新鲜的白色龙胆花上。
不看不听不想。
唯有紧握在膝头的双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的月牙形惨白印痕和微微的刺痛,提醒着她,她还存在于这个傅宇川永远缺席了的世界。
棺椁最后在沉痛的哀乐和漫天的哭泣中被缓缓抬起,由傅家同辈的数位堂兄弟亲自护灵,移向家族墓园深处。长长的送行队伍沉默地跟在后面,黑衣汇集成一条无声流淌的悲伤河流。
墓穴早已挖好,深褐色的泥土散发着新翻的湿润腥气,像一个张开的、等待吞噬的口。
葬礼司仪的声音在低沉的呜咽风声中响起,按照流程,带着程式化的悲伤宏亮:“……请至亲……最后……撒上这一抔黄土,送傅公子……入土为安……”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最前方的几位至亲身上,尤其是站在棺椁尾端的白晓婷。
礼仪师将一只小小的柳条编成的簸箕递到白晓婷面前,里面盛着一层浅棕色的湿润细土。
白晓婷低垂的视线,缓缓抬起,落在了眼前这只柳条簸箕上。那褐色的泥土,仿佛一瞬间变成了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太平洋海水。而傅宇川的身影,正在那幽暗的海底深处,被这象征尘土的黑暗一点点覆盖、掩埋……
她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其锐利,像是冰封的湖面瞬间炸开裂纹!瞳孔深处,不再是麻木,而是极其清醒的、被巨大痛苦点燃的疯狂火焰!
她猛地抬起手,并非去接那簸箕,而是极其用力地一挥!
“啪嗒!”
柳条簸箕被狠狠地打翻在地!一小撮泥土溅落在旁边一个家族长辈锃亮的黑色皮鞋上,引来一声压抑的惊呼。
“不准动!”
一声嘶哑、尖利,带着破音却又无比清晰决绝的女声,骤然撕裂了葬礼现场的沉重死寂!
所有目光瞬间凝固在白晓婷身上。
她笔直地站在那里,胸口因为剧烈的情绪而起伏,脸色白得像个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鬼魂。她盯着那被打翻的泥土,又猛地抬头环视四周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责难的人群,目光最后死死定在傅家二老惨痛又茫然失措的脸上,一字一句,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
“谁都不准往他身上盖土!谁也不准把他埋下去!听到没有?!不准!”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墓园上空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和绝望。
不撒纸钱,更不容黄土埋身。
她的傅宇川,该在天上!在那最澄澈高远的云层之上!而非沉沦在这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泥土之下!
这肮脏的黄土,如何配得上她的朗朗晴川?
云层压顶,天空再无一丝晴色,而她心中那份固执的守护,却拒绝任何形式的埋葬。
云开无晴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