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阳光好得近乎残忍。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京市初秋独有的、清澈透亮的蓝。白晓婷坐在嘉业资本顶层明亮的办公室里,刚结束一个成功的跨国视频会议。巨大的屏幕墙上,各分部的负责人头像逐个变暗消失,室内恢复了一片胜利后的静谧。她靠在高背椅里,唇边噙着一丝尚未散尽的自信笑意,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点开私人手机的一个界面。
屏幕背景是傅宇川穿着机长制服,站在一架波音787庞大的机翼下。夕阳的金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和肩章上冷硬的金属光泽,笑容耀眼。他头顶的输入框里,是他登机前最后一条信息:
【FY】:婷婷,起飞了,STARLIGHT-977,直飞东京。替林皓顶一班,这小子吃坏肚子了。顺利的话,晚上落地给你电话。看窗外那片云,像不像我们订婚时蛋糕顶上的那个?想你。
(附一张驾驶舱窗外云海图)
白晓婷看着那条信息,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心里又甜又有点嗔怪:“又替人飞……谁稀罕你的云。” 她刚想打字回复他好好飞别分心,门外传来她得力助理Lucy几乎不成调的急促声音:
“白…白总!您、您电话…航空…云端航空…急…”
Lucy闯进来,脸色煞白如纸,拿着无绳座机听筒的手抖得像风中落叶,眼神惊恐地看着她,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粗重的、带着哭音的呼吸。
那瞬间,办公室仿佛被抽成了真空。
所有细微的声响——窗外车辆的鸣笛、空调送风的嗡鸣、Lucy压抑的抽气——全都消失了。一种极其恐怖的、不祥的冰冷直觉,像一条毒蛇,顺着脊椎瞬间窜上大脑。白晓婷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凝固在血管里,指尖冰凉刺骨。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到带倒了椅子也没察觉。几步冲到Lucy面前,一把夺过电话。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
“……我是白晓婷。” 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声音是从喉咙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栗。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严肃、带着难以言喻沉重的男音:
“白女士?我是云端航空应急处置中心负责人,李立言。非常遗憾地……正式通知您。傅宇川机长所执飞的航班,STARLIGHT-977……在约一小时前,于北太平洋上空…突发重大空中事故……我们……非常非常遗憾地确认,目前……没有生还迹象……”
“……”
后面的话,白晓婷一个字都没听清。
“突发重大空中事故”。
“北太平洋上空”。
“没有生还迹象”。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千钧巨石,砸在她的太阳穴上,轰然作响。世界在她眼前剧烈地旋转、扭曲、碎裂。阳光瞬间变得无比刺眼,灼烧着她的视网膜。
“不可能……” 她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她听到了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声音,破碎、扭曲、充满了根本性的、无法接受的否定。
“白女士,请您节哀……事故调查已经紧急启动,我们……”
“你胡说什么!” 她猛地拔高声音,尖利得刺破了凝滞的空气,带着濒死的绝望和疯狂,“他刚才还给我发信息!看云!像蛋糕上的云!你胡说什么事故!不可能!定位呢?!飞机在哪里?!宇川在哪里?!” 她的手死死攥着听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呈现出青白色,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Lucy在一旁吓得捂住嘴,泪流满面,却不敢上前一步。
电话那端的沉默几乎将她逼疯。对方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地传来,带着无可置疑的残酷。“……雷达信号已经消失……通讯完全中断……有目击船只报告了……” 声音迟疑了一下,那份迟疑里包含了太多白晓婷此刻根本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细节,“……现场情况……确认无人生还……”
“我不信!”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这三个字,声音却中途骤然撕裂,变成一种可怕的、类似于垂死野兽的呜咽。胸口像是被巨大的铁锤狠狠击中,心脏的位置爆开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剧痛之后,是令人窒息的冰冷麻木感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手机脱手掉在地上,屏幕碎裂,傅宇川阳光下的笑脸瞬间被蛛网般的裂痕割裂。
眼前一片漆黑。
天旋地转。
巨大的、无声的轰鸣在耳边炸响,盖过了一切。
她软软地向后倒去,意识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白晓婷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和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中恢复意识的。
她躺在移动担架车上,似乎是救护车在疾驰。白炽灯光在眼前明灭不定地晃过,耳边是车辆尖锐的鸣笛和她父母带着哭腔、焦灼的呼唤:“婷婷!婷婷你醒了?看看妈妈!” “孩子……挺住……”
挺住?
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一个空白的声音在回响:什么挺住?
然后,那个声音,那通电话,那可怕的词句,如同烧红的铁水,兜头浇灌下来。
“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般的尖叫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她猛地弹坐起来,像一尾被抛上岸的濒死的鱼,双眼空洞地圆睁,双手疯狂地在空中挥舞,似乎要抓住什么,又似乎要推开什么。泪水汹涌而出,不是滑落,是喷涌。
“放开我!我要去找他!他还在天上!你们骗我!骗我!!”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挣扎着要翻下担架车。力气大得惊人,几个医护人员几乎按不住她。
父亲死死抱住她颤抖的身体,这个素来威严的男人此刻也是泪流满面,声音沙哑破碎:“婷婷!婷婷!冷静点!听爸爸说!飞机掉下来了……在海上……在找……现在我们要去……去……”
去一个地方。
去一个最终确认一切,将她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粉碎的地方。
目的地很快到了。不是医院,不是机场,是市郊一处守卫森严的冷冰冰的建筑——航空事故应急处置中心的指定遗骸接收点,临时遗体安置所。
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惨白的灯光,冰冷光滑如镜面的地砖倒映出模糊扭曲的人影。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烈,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若有似无的腥气和……焚烧后的焦糊气。
白晓婷是被母亲和另一位年长的女性工作人员搀扶着,几乎是拖行着往前走。她的脚踩在地上没有任何实感,如同踩在漂浮的云端,又像是踩在碎裂的冰面上。每迈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剧烈的头痛伴随着耳鸣,嗡嗡作响,让周围所有人焦急忧虑的絮语变得遥远而模糊。视线是涣散的,只能看到眼前那条惨白得没有一丝暖光的走廊,像一个通往地狱的甬道。
傅家父母也赶到了。傅夫人脸上血色尽失,整个人像失去了骨头,靠在丈夫身上,悲恸欲绝的呜咽低低地从喉咙里溢出,又被强行压抑下去。傅父紧抿着唇,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线,下颌骨紧绷得几乎要碎裂,唯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紧闭的那扇灰白色的厚重铁门。
气氛沉重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只有偶尔传来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从走廊深处某个房间透出,更添恐怖和绝望。
停尸房门口。
空气冰寒刺骨,带着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口罩手套的工作人员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份冰冷的文件夹,声音平板得不带任何感情:“请家属确认身份。傅宇川机长。男性,29岁。”
这公事公办的、每个字都像钢针的话语,再次刺穿了白晓婷勉强维持的一丝神智。她浑身剧烈地一颤,猛地抬头看向那扇即将打开的门。眼神里不再是空洞,而是注入了一种极度的恐惧和近乎祈求的疯狂。
“不……不进去……” 她抖着唇,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身体却疯狂地向后缩,试图逃离,“求求你们……别让我进去……我不要……”
工作人员公式化地解释道:“遗体会体被海水浸泡,并且经历了高速冲击和高空低温……外观损毁严重……我们已进行必要的防腐和初步……整理。”他斟酌着用词,“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傅父声音嘶哑地反问,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巨大的痛苦。他紧紧抓住妻子冰冷的手,眼中是无边无际的悲愤。
工作人员沉默地拉开了那道灰白色的、沉重的铁门。
一股更加浓郁冰冷的、混合了消毒水和防腐剂、还有……另一种无法描述的……属于死亡本身的气味,扑面而来,仿佛带着实质性的重压,将人窒息。
灯光昏暗而惨淡。房间很大,却很空旷。只有中央冰冷的金属推车上,覆盖着一张刺眼的白布。白布下,勾勒出一个不很清晰的、人体的轮廓。
刹那间,白晓婷所有的挣扎都停止了。
她挣脱了母亲的搀扶,像个幽灵一样,脚步虚浮地、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冰冷的推车走去。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心跳,停止了。呼吸,凝滞了。
工作人员的手停在白布边缘,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傅父,后者沉重地点了点头。
白布被轻轻掀开一角。
白晓婷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暴露出来的一小部分遗体上——沾着凝固的、暗红色污渍和水迹的深蓝色机长制服袖口。那个金线绣制的航空公司徽章——云中翱翔的鹰——被烧融了半边,冰冷又狰狞地贴着同样被损毁的衣料。即使遭受如此破坏,那残存的肩章,那深蓝色……也早已刻进她的骨髓!
那一刻,空气凝结。
她看到了。
那不再是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傅宇川。
是……一块代表傅宇川死亡的、面目全非的……物体。
她的目光甚至不敢往上移,不敢去看那被白布蒙住的上半身可能呈现的景象。仅仅是袖口和一点点肩膀的轮廓,以及这房间里无处不在的死寂和冰寒,已经将最残酷的现实砸在她的脸上。
“宇……川……”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像是呼唤一个沉睡的人,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柔,却破碎得不成样子。
没有回应。只有冷库运作低低的、冰冷的嗡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冰冷的空气冻结了她的血液,也冻结了她的灵魂。
下一秒,像压抑到极限的火山爆发。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绝望到极致的尖叫,穿透了停尸房的死寂,也穿透了在场所有人脆弱的心防。她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巨斧劈开,所有的意识、理智、情感都在那一声悲鸣中彻底崩溃瓦解。
身体里的所有力量被瞬间抽干。
她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被淹没在她自己歇斯底里、撕心裂肺的哀嚎中。
眼泪疯狂地、无休止地奔涌,冲刷着惨白麻木的脸颊。
她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指甲深深陷进头皮,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痉挛。
“不是他……不是他……你们骗我……骗我……”
“他还在飞……还在飞……”
她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尖锐,时而狂乱否认,时而痛哭哀嚎,巨大的悲恸如同滔天巨浪,将她一次次狠狠拍向黑暗绝望的深渊。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崩塌、毁灭,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尖锐的痛楚。
母亲扑过来紧紧抱住她,哭喊着她的名字。傅夫人早已晕厥过去。傅父面如死灰,泪水无声地从这个强硬的老人眼中滚落,他强撑着,目光死死盯着那块白布下的袖口,仿佛要将儿子最后的身影烙印进灵魂深处。
停尸房成了人间最冰冷刺骨的地狱。
而白晓婷,在确认爱人的尸骸、确认那个名叫傅宇川的、曾经照亮她整个世界的男人真的灰飞烟灭的这一刻,也彻底死在了这里。
她的灵魂,连同她的整个世界,就在这块刺眼的白布前,碎裂成亿万片冰冷的尘埃。
那双总是闪烁着犀利光芒、睥睨商海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彩,只余一片死寂的绝望。
晴朗高远的秋日蓝天,最终化为眼前这片永无止境的冰冷黑暗和撕心裂肺的、足以冻结灵魂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