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沈知意回到寝殿时,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开始发炎。寒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比殿内那碗滚烫的参汤更让她清醒。侍女想点灯,被她抬手拦住。
"不用了。"她脱下外氅随手搭在屏风上,暗红布面上渗出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黑,"去把太医白天开的那管烫伤膏拿来。"
侍女哆嗦着应声而去。沈知意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半截缠着白布的手臂,血珠正争先恐后地从纱布缝隙里往外钻。她想起宫宴上萧景珩那个复杂眼神,嘴角就泛上冷意。罚白芷二十杖?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帝王心术罢了。
竹帘"哗啦"一声被掀开,冷风裹着雪沫子扑进来。沈知意刚要呵斥,熟悉的皂角香气就堵住了她的喉咙。萧景珩站在门口,玄色常服上沾着雪粒子,呼吸间的白气在月光里格外清晰。
"殿下深夜造访,是来替你的心上人讨说法?"她转过身,故意把烫伤的手臂往亮处挪了挪。
萧景珩没答言,径直走到妆台前拿起那罐新的烫伤膏。青瓷小罐在他指间微微发冷,他拧开盖子时指节泛白:"太医说要勤换药。"
"不敢劳烦殿下。"沈知意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纱布渗进来,烫得她伤口一抽一抽地疼。
"别动。"萧景珩的声音比殿外的寒风还冷。他扯掉旧纱布时动作太急,血痂粘连着布料撕开,沈知意疼得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铜镜里映出萧景珩低垂的眉眼。他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倒让那张总是带着倨傲的脸柔和了几分。只是在看到她 手臂上溃烂的伤处时,喉结猛地滚了一下。
"她不是故意的。"他突然开口,指尖沾着凉药膏触到伤口,激得沈知意浑身一颤。
"哦?殿下是亲眼看见,还是在心里替她辩白?"沈知意看着铜镜里交叠的双手,他的指腹有层薄茧,擦过水泡时格外小心,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三年前大婚之夜你不去陪她,偏要在我这儿枯坐到天明,现在倒护上了?"
药膏涂抹的动作骤然停住。萧景珩抬眼,两人视线在铜镜里撞个正着。他眼底翻涌着什么,像除夕夜被点燃又按下去的爆竹,闷得人心头发慌。
"沈知意。"他突然俯身,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后,"你就非要这样说话?"
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混着雪夜清冽的味道,让她想起边关的除夕夜。那时父亲带着将士们守在城墙上,哥哥偷塞给她半块酒心糖,甜得发腻的糖衣底下,是烧得人嗓子疼的烈酒。
"不然呢?"沈知意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学白芷妹妹哭哭啼啼?还是该谢殿下开恩,没让我把整条手臂都献出去?"
手腕突然被攥住,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萧景珩把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离谱,她能数清他眼角那几颗细小的泪痣,能感觉到他心跳透过锦缎传到自己心口。
"我问你话。"他抵着她的额角,声音喑哑,"今日在宴会上,为什么要扔掉太医的药?"
沈知意偏过头,避开他灼热的呼吸:"沈家门训,轻伤不下火线。这点烫算什么。"
"算什么?"萧景珩猛地掐住她下巴,逼她看着自己,"当年你哥在战场上被流矢擦伤手臂都要闹着喝三天人参汤,沈家门训里教你糟蹋自己身子了?"
她一愣,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胸口忽然堵得慌,像有团湿棉花浸了水,沉甸甸地往下坠。那年哥哥负伤,父亲气得用马鞭抽得他满营跑,最后还是她偷偷把自己攒的胭脂水粉卖了,换了根人参给他炖汤。
这些事,她从没跟萧景珩说过。
"殿下查我?"她挣开他的手,摸到手臂上刚上好药的伤口又开始渗血,"还是觉得监视臣女很有意思?"
萧景珩没说话,只是盯着她渗血的纱布看。过了许久,他突然解开自己的腰带,玄色绸带"啪"地掉在地上。沈知意惊得后退半步,撞到妆台发出闷响,铜镜里映出她慌乱的影子。
"你干什么?"
他没理她,径自扯下官袍内层的白色中衣。丝绸布料很软,被他撕成条时发出轻微的响声。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紧实的背脊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沈知意看见他腰侧有道细长的疤,像条沉默的蛇。
"殿下......"
"闭嘴。"萧景珩把撕好的布条在她手臂上缠了两圈,打了个利落的结。他手指很漂亮,骨节分明,做这些粗活时却意外地灵活,"太医说纱布透气不好,这个软和些。"
沈知意看着那条沾着淡淡龙涎香的白布条,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晚上。他就坐在她对面那张椅子上,玄色礼服一丝不苟,连腰带都系得整整齐齐。红烛燃了一夜,他愣是没碰她一根手指头。
"萧景珩,"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你是不是觉得亏欠我?"
他缠布条的手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说:"是。"
就一个字,却像块石头砸进冰水里,激起漫天水雾。沈知意看着他低垂的眼睫,突然想伸手碰碰。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她清醒过来。
"不必。"她推开他站起身,手臂上的伤口又开始疼了,"殿下欠我的,三年后拿休书抵债就行。"
萧景珩猛地抬头,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你就这么想走?"
"是。"沈知意迎上他的目光,忽然觉得这男人挺可怜的。坐拥天下又如何?连自己喜欢的人连自己喜欢的人都护不住,还得靠牺牲别人来稳固权位,"深宫不是我的战场,我的盔甲在边关,我的战马在沙场。"
"那我呢?"萧景珩突然抓住她领口,力道之大让衣料变形,"沈知意,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领口被扯开,露出里面素白的亵衣。他的指腹擦过她锁骨,带来一阵战栗。沈知意挣了两下没挣开,干脆抬起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抵在他心口:"殿下希望是什么?夫君?可您心尖上站着白芷呢。盟友?可我们连盟约都签得像交易。"
她的指尖正对着他心脏的位置,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里有力地跳动。突然,他抓住她的手腕往下按,直到她掌心紧贴在他心口。
"感觉到了吗?"他盯着她的眼睛,烛火在他瞳孔里跳动,"这里跳得好好的。沈知意,别装傻。"
沈知意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姿势太暧昧,他的胸膛滚烫,隔着薄薄的布料熨帖着她的掌心。手臂上的伤口在疼痛,小腹却升起一股陌生的燥热,像有把小火苗在烧。
她猛地抽回手,力气大得连退三步,后腰撞到屏风发出"哐当"一声响。竹篾编制的屏风摇晃着,映在上面的人影也跟着晃动,像两个喝醉的人。
"放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萧景珩,你别忘了我们的契约!"
萧景珩没动,就站在原地看着她。月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银边,倒显得有些不真切。过了很久,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腰带,慢条斯理地系好。
"夜深了。"他系完最后一个结,转身往门口走,"伤口别碰水,明天我让御膳房送些清淡的来。"
门被带上,寒风裹挟着雪沫子被隔绝在外。沈知意还靠在屏风上,胸口剧烈起伏。 手臂上的白布条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和她记忆里边关的风雪味混在一起,搅得她心口乱糟糟的。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簌簌的落雪声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三天后,沈知意 手臂上的伤刚见好,就听说皇后传她去凤仪宫。侍女帮她穿披风时手直哆嗦,沈知意拍了拍她手背:"怕什么,我这条命硬得很。"
凤仪宫比东宫暖和得多,地龙烧得旺旺的,空气里飘着甜腻的桂花糕香气。皇后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串蜜蜡佛珠,见她进来连眼皮都没抬。
"听闻前些日子太子妃在东宫宴会上受了伤?"皇后慢悠悠地转着佛珠,珠子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劳娘娘挂心,一点小伤不碍事。"沈知意规规矩矩地行礼, 手臂上的伤还不能弯折,动作有些僵硬。
皇后终于抬眼看她,目光在她缠着白布条的 手臂上停顿片刻:"听说太子为了你,罚了那个叫白芷的宫女?"
沈知意垂着眼没接话。宫里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现在怕是连扫院子的老太监都知道太子为了太子妃动了怒。
"你可知罪?"皇后突然把佛珠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响,惊得旁边侍立的宫女跪倒一片。
沈知意抬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臣妾不知何罪之有。"
"不知?"皇后冷笑一声,从软榻上站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你一个将门之女,非要跟个宫女一般见识,传出去丢的可是皇家颜面!沈家军在边关流血流汗,你却在后宫争风吃醋,安的什么心?"
这话诛心。沈知意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娘娘明鉴。"她不卑不亢地迎上皇后的目光,"当时白芷姑娘泼的若是寻常酒水,臣妾自然不会计较。可她泼的是滚烫的参汤,直奔臣妾左臂而来。臣妾若是躲得慢些,怕是这条 手臂 就废了。"
她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沈家儿郎,无论是在沙场还是深宫,都没有任人宰割的道理。"
皇后被噎得脸色发白。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温顺的太子妃竟敢当众顶撞自己,手指攥着佛珠差点捏碎。
"牙尖嘴利!"皇后后退两步,重新坐回软榻,"本宫看你就是仗着沈家军势大,不把皇家规矩放在眼里!"
"臣妾不敢。"沈知意垂下眼, 手臂上的伤口突然抽痛起来,许是方才动了气,"只是臣妾相信,圣上方才登基,定不愿见到有功之臣的女儿在后宫受委屈。"
这话算是把皇帝搬了出来。皇后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冷哼一声:"跪安吧。记住你的身份,别给皇家丢人现眼。"
走出凤仪宫时,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眼睛疼。沈知意眯起眼,看见不远处的长廊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萧景珩穿着件石青色常服,正仰头看着光秃秃的梅树枝桠。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手臂 上的白布条上。
"皇后为难你了?"
"不敢劳殿下费心。"沈知意绕过他往前走, 手臂上的疼痛越来越厉害,方才那番对峙显然耗损了她不少心神。
手腕突然被拉住。萧景珩的手心很烫,烫得她像被火烫了一样往回抽手。
"站住。"他攥得很紧,力气大得不像刚病愈的人,"我问你,皇后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说臣妾恃宠而骄,仗着沈家军势大欺压宫人。"沈知意看着他,突然笑了,"殿下觉得她说得对吗?"
萧景珩的脸色很难看。他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塞到她手里:"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比太医院的那些好用。"
瓷瓶是暖的,显然在他怀里揣了很久。沈知意捏着那个小小的瓶子,突然想起小时候哥哥偷塞给她的那半块酒心糖。
殿下还有事吗?"她把药瓶塞回他手里,"臣妾 手臂疼,想早点回去休息。"
萧景珩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脸色沉得像要下雨。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别过头:"走吧。"
沈知意转身就走,走得很快,仿佛后面有洪水猛兽在追。 手臂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心口却像堵了团棉花,闷得人喘不过气。
回到东宫时,侍女递上来一封信。信封上盖着沈家军的火漆印,沈知意拆开一看,手突然抖了。
信是父亲写的,寥寥数语,却像惊雷一样在她耳边炸响——哥哥领兵追击匈奴时中了埋伏,至今生死未卜。
信纸飘落在地上,上面的墨迹洇开,像一朵朵绽开的红梅。沈知意的 手臂突然疼得厉害,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后倒去。
倒下的瞬间,她似乎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皂角香气包裹着她,还有急促的心跳声,一声声撞在她耳鼓上。
沈知意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手臂上的伤口被重新处理过,换了新药,疼痛感减轻了不少。床头坐着个人影,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醒了?"萧景珩递过来一杯温水,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像是一夜没睡。
沈知意没接水杯,直勾勾地看着他:"我哥的事,你知道了?"
萧景珩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沉默地点了点头:"今早收到的军报。"
"所以皇后召我去凤仪宫,是你的意思?"沈知意猛地坐起身, 手臂上的伤口扯得生疼,"你想用我哥哥的事拿捏我?萧景珩,你真让我恶心!"
"不是我。"萧景珩按住她的肩膀,力道很大,"皇后的心思我管不了。但你哥哥的事,我已经让人去查了。"
"查?"沈知意甩开他的手,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我哥在边关生死未卜,你让谁去查?你的那些文官?还是你心里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白芷?"
萧景珩的脸色白了又青。他死死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过了很久,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拽下床。
"跟我来。"
"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儿?"沈知意拼命挣扎, 手臂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白布条很快被染红了,"萧景珩,你混蛋!"
他没说话,只是攥着她的手腕往前走。穿过回廊,绕过花园,来到东宫最偏僻的那间密室前。青铜门被推开时发出沉重的声响,里面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书卷气。
密室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舆图,上面插满了各色小旗。萧景珩把沈知意拽到舆图前,指着西北边境的位置:"你看这里。"
沈知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那里插着一面黑色小旗,旁边写着个小小的"伏"字。猛地抬头看他:"你早就知道这里有埋伏?"
"是。"萧景珩的声音很沉,"七天前收到的密报。"
"那你为什么不派人去救我哥?!"沈知意的声音尖利,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舆图上晕开一小片水迹,"你明知道那里有埋伏,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我哥送死?!"
"我派了!"萧景珩突然低吼,眼眶猩红,"我三天前就派了轻骑营去接应!可他们到的时候,战场上只剩下尸体和燃烧的营帐!"
他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沈知意,你以为我想让他死吗?他是你的哥哥,是我最好的朋友!当年要不是他替我挡了那一刀,现在坐在太子位置上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沈知意愣住了。她从不知道这些,哥哥从来没跟她说过。
"那密报......"
"密报上没说具体时间。"萧景珩松开手,后退两步,疲惫地靠在墙上,"只说近期会有埋伏。我以为能赶得上......"
密室里静得可怕,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烛火跳动着,在墙上投下两个互相依偎的影子,像一对绝望的困兽。
沈知意看着舆图上那面黑色小旗,突然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在深宫三年,无论受多少委屈都没掉过一滴泪。可现在,她的天好像塌了。
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头上。很轻,很温柔,带着熟悉的皂角香气。
"别哭。"萧景珩的声音很哑,"你哥哥不会有事的。"
沈知意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他蹲在她面前,眼眶泛红,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脆弱。这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眼角的泪痣。
萧景珩的身体僵住了。他低头看着她的手,又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烛火在他瞳孔里跳跃,像两簇小小的火焰。
"沈知意......"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某种她听不懂的情绪。沈知意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猛地缩回手,脸上烫得厉害。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突然被敲响。急促的叩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暧昧氛围。
"殿下,出事了!"是内侍总管的声音,带着惊慌失措,"偏殿那边......白姑娘她......"
萧景珩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衣襟,恢复了平时那副冷漠的样子。
"看好太子妃。"他对外面吩咐了一句,然后看都没看地上的沈知意,转身大步离开。
密室的门被关上,沉重的关门声像是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鸿沟。沈知意还坐在地上, 手臂上的伤口疼得厉害,心口却比伤口更疼。
她看着萧景珩离去的方向,眼泪又掉了下来。原来不管发生什么,在他心里,她永远都排在白芷后面。
烛火渐渐微弱下去,密室里越来越暗。沈知意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自己小声地说:"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