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一大早,伦敦仍旧是千篇一律的阴云天。矿坑里沉淀的都是令人憋闷的气体,定眼一看还能发现像是静置在那的煤灰。诺顿突然鼻子发痒,卯足了劲打个喷嚏。一抬眼,杰克朴素的身影落入眼中。
他有些忘记这个贵族的工作,正奇怪地从衣兜里翻出泛黄的便笺瞧看,对面的杰克开始对工头发话:“你们这里有一个叫诺顿·坎贝尔的人吗?”紧接着诺顿循着声音望去,和杰克对视:“哦,不用翻了,我看到他了。”工头还在问来此何为,见杰克压压手示意他先闭嘴。
杰克问候到:“你好,诺顿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是啊,你一个贵族,想见谁不是轻而易举,诺顿口是心非道:“你好,杰——克,找我有什么事?”他再一次纯粹故意地捉弄这个贵族。
被诺顿挑衅杰克没意见,他拿下自己胸前口袋里的具有代表性的红色蔷薇,插到诺顿的口袋里,说:“知道矿工没有假期,想给你放个假,我们好好相处一下。”
什么?给我放假,我只接受带薪休假。诺顿说。
“一百欧元,就今天。”
“哇呜,出手真是阔绰。我可以唱歌哄你入睡了,杰克。”诺顿的同意模棱两可,听不出是因为一百欧元还是陪杰克,所以才同意。他的笑容纯粹,但嘴角淤青不能笑得明媚些。
世界上没有钱摆不平的事,杰克给工头五十欧元就带走了诺顿。二人爬过崎岖的路,才回到平地。杰克掏出纯银怀表看了看时间,上午八点,他扭头问矮了他半个头的人:“诺顿先生,请问你住哪?”诺顿不停地挠着脖子上的红斑,往对面的楼房抬抬下巴,回答:“喏,就那栋公寓。”“就你自己?”
“不,还有其他人,八人间。不过我平时就在外面随便找个避雨的地方睡,需要洗澡换衣服才去那间公寓。”
“为什么?”
“命运吧,年轻人不受待见。自从来到这个地方,看不起我的人太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习惯了。”诺顿终于停下动作,转而扒拉扒拉头发,试图甩干净煤渣。
杰克盯着他脖子上那触目惊心的鲜红,不说话了,只是走。和诺顿来到大门口,他说:“既然要出去,我就去洗个澡换身衣服。”诺顿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杰克,待他点点头跟着自己的步伐。
房间里是断断续续的水流声,房间外是杰克的闲聊。他趁诺顿搓香皂的间隙问他:“请问,诺顿先生,你今年多少岁了?”“二十三。还有,不要总是先生先生的叫我了,你不嫌麻烦啊。”陈述句。
杰克礼貌的报了自己的年龄:“我今年三十岁。没想到真的能在今天找到你……诺顿,我们大概有半年没见过了。”后半句被淹没在水流声中,诺顿没听到。
他环顾四周,八个人的床铺只有诺顿的空无一物,墙角堆放着洗漱用品,大多破旧不堪,和这栋公寓一般。铁架床的扶手上搭着洗到褪色的衣物,眯眼看去还破了洞。杰克对别人的隐私不感兴趣,他起身去看诺顿的床板,诧异的发现上面写了许多肮脏的谩骂,还有用刀刻出的诅咒。
很难想象,如果诺顿每晚都要回到这样的环境里,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在伦敦找到他。
水流声停了,诺顿听不到外面有响动,清清嗓子略微提高音量道:“杰克,能把门口的衣服递给我吗?”语毕,打开一小道门缝伸出手来接。杰克这才从床那边回到原位,给诺顿递上只穿过一次的西装。
诺顿出来时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床,转头任命似的咧咧嘴角。他问杰克:“怎么样,是不是干净不少?”然后挠自己的脖子。
“好了,不要挠了,我们先去医院。”杰克攥住诺顿无休无止的手,微凉的体温刺激诺顿手臂抖了下。杰克想,他脸上的淤青也要处理一下,说不定身上的青紫更多……
有了杰克在身边,诺顿在伦敦的大街上简直如履平地。虽说心中多有不爽快,但是便宜得来的有用的捷径他不会拒绝。街上全是亮眼的人群,像是平民阶级都缩在阴暗处,多么现实的景象。
第一次在白天见到那么多人,诺顿不知所以的不自在,总感觉太多人瞧他,讨论他。只不过人们看到那支红蔷薇和杰克身后的玫瑰手杖后很快收回目光。
在路上闲聊时,诺顿大致了解杰克这个人了。贵族家的叛逆三十岁青年,不怎么注重繁琐礼仪,喜欢哼听不懂的调子,最近在研究人体构造。
“好了,”医生为诺顿包扎好:“这些药回去记得每天换,一周后症状就会好起来。”脖子上突然紧紧缠满纱布,诺顿不适应地大喘气,很快头便因缺氧晕了,嘴上无意识地一开一合。杰克率先发现他的异常,上前扶住诺顿将要倒下的身子,忙不迭地问怎么了。
诺顿赶忙抖着手,指着自己的脖子:“喘……不上气……”医生见如此,也只好重新给诺顿正常地缠纱布。诺顿的钝感力不强,当然能了解医生的坏心思,他也想对杰克说没必要治这些有的没的,反正只要当矿工一天,这些病就如影随形一天。
但他也觉得没必要开这个口。
下午,可算出了太阳。诺顿自身的磁场和周围相悖,他很快感到疲惫,才走几步就放慢脚步,带痰的咳嗽不断,面色极其痛苦,脸上沾的纱布随着面部肌肉的扭曲而变形。
“没事,老毛病了。”诺顿边紧着嗓子说,边冲杰克摆摆手,随后抚上自己的胸口。每每这时,诺顿浑身上下的孤独感和恐惧感便会加剧,渴望拥抱,渴望温暖,现实却一无所获,他只有浑身冷汗的自己。
杰克不清楚说什么,他知道诺顿不喜欢肢体接触,两只手悬空,收也不是,放也不是。但仅仅是这样的关心动作,诺顿着实心里好受不少,最起码他知道现在不是孤身一人。“没事没事,继续走吧。”诺顿缓过气来安慰杰克道。肺叶还是剧痛,天知道这愈演愈烈的病什么时候会夺走他的生命,哪天会憋死自己。可是他不想以后,他已经接受自己的命运。活在当下。
杰克看了看腕表,蓝宝石那款。诺顿有些震惊,很快转过头不去看。眼不见为净。他听到杰克说:“两点了,要不要去我的画室来点下午茶?”当然免费的午餐没有,但诺顿捡到了来自朋友的免费的下午茶。他点点头,对杰克放下戒备谨慎,两具身影凑得近了。
分别时,诺顿看到杰克掏兜的动作头也没回就离开了。
那天和杰克的相处诺顿早就忘记,不过空旷的心中给他留了个位置。红蔷薇的遗体,他也留下了,和那张快要散架的纸条挨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