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时间的黏液】

七岁那年，鹤子第一次看见时间杀人的模样。

母亲的病榻前，医生的怀表链子垂下来，在母亲苍白的脖颈上投下一道阴影。秒针走动的声音异常清晰，咔、咔、咔，像是某种小型啮齿动物在啃食木头的声响。鹤子盯着那道阴影，看着它随着怀表的摆动而微微颤动，忽然觉得那不是影子，而是一条黑色的蛆虫，正从母亲的皮肤里钻出来。

"鹤子，过来。"母亲的声音比窗纸还薄。

她走过去，闻到病榻上飘来的腐朽气息。那不是普通的臭味，而像是旧书页发霉、铁器生锈、食物腐败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后来鹤子才知道，那是时间在进食时散发的气息。

母亲的手像枯枝一样抓住她："还记得时间的故事吗，世间万物随着时间流逝消散，不要..."一阵咳嗽打断了她的话，鹤子看见有细小的血沫溅在枕头上，像极小的红蜘蛛。

医生的怀表突然发出刺耳的报时声。就在那一刻，母亲的眼睛凝固了。鹤子确信自己看见有什么透明的东西从母亲张开的嘴里溜出来，钻进了那只怀表。

"是时间吃掉了她。"这个念头像种子一样落入鹤子心中。

葬礼上，父亲的白发一夜之间多了许多。鹤子盯着那些新长出的白发，恍惚看见有透明的黏液从发根处渗出——那是时间爬过的痕迹。她伸手去摸，父亲却以为她在安慰自己，将她紧紧搂住。鹤子的脸颊贴着父亲的衣服，闻到和母亲病榻上相同的气息。

家里的挂钟从此成了鹤子的噩梦。每当整点报时的布谷鸟弹出时，她都会尖叫。父亲不得不将钟表送走，但时间并未因此停止它的掠夺。父亲眼角的皱纹日渐加深，像是有无形的虫子在那里钻出了沟壑；鹤子自己的指甲长得飞快，每周都需要修剪，剪下的指甲被她收集在小铁盒里——这些都是时间从她身上啃下来的碎片。

十岁生日那天，鹤子发现自己的影子比去年长了一截。她站在阳光下反复测量，确认这不是错觉。当晚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的影子变成了一张黑色的嘴，正在缓慢地吞噬她的脚踝。惊醒后，鹤子用绷带将双脚缠紧，仿佛这样能阻止时间的蚕食。

十二岁，初潮来临。当第一滴血落在衬裤上时，鹤子不是感到羞耻或成熟，而是恐惧。她清楚地知道，这是时间的另一种进食方式——每月一次，规律而残忍。她把所有用过的卫生棉都保存在一个锡罐里，埋在院子角落。有时深夜她会偷偷挖出来，看着那些干涸的血迹，想象时间是如何通过这些红色通道从她体内溜走的。

十四岁那年，鹤子在阁楼发现母亲的一箱旧物。在一本皮面笔记本里，母亲用工整的字迹记录着对时间的观察："3月15日，发现左眼角出现新皱纹，时间过得真快啊"；"6月22日，烹煮的汤比往常更快变凉，怀疑是时间加速了热量的流失"；最后一页写着："如果时间有实体，或许我们可以..."

字迹在这里中断。鹤子抚摸着那页纸，仿佛能触摸到母亲未完成的思绪。当晚，她偷了数学老师的量角器，开始测量家中每件物品的角度变化——她听说时间会弯曲空间。

十六岁生日前夕，鹤子做了件疯狂的事。她潜入镇上的钟表店，偷走了展示柜里所有的怀表。店主报警后，警察在鹤子卧室的墙壁上找到了它们——每一只都被拆开，齿轮和指针用鱼线悬挂在天花板上，组成一个诡异的立体网络。鹤子坐在这个网络中央，对闯进来的大人们说："我在绘制时间的消化道。"

父亲带她去看心理医生。那位戴圆框眼镜的女士让鹤子画一幅画，鹤子画了一个透明的多足生物，正在啃食一座钟楼。"这是什么？"医生问。"时间在吃时间。"鹤子回答，"它饿极了。"

治疗没有效果。鹤子开始收集更多与时间有关的物品：沙漏里的沙子、日历上撕下的纸页、蜡烛燃烧后的蜡泪。她将这些"时间标本"分类保存在玻璃罐中，每天观察它们的变化。有时深夜，她会打开罐子，用手指蘸取里面的物质放入口中——沙子、纸灰、蜡块，味道苦涩得像吞下了浓缩的绝望。

"如果我能吃掉时间，"她在日记中写道，"也许它就不能再吃掉我了。"

这种疯狂的"进食"持续了三个月，直到某个清晨，鹤子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嘴角出现了细纹。她惊恐地触摸那些纹路，确信是吞下的时间在她体内腐蚀出了通道。那天起，她开始绝食，认为普通食物会加速时间的消化过程。

父亲强行带她去医院时，鹤子已经瘦得能看到肋骨。医生诊断她患有严重的躯体形式障碍，需要住院治疗。在病房里，鹤子注意到一个奇怪现象：窗外的樱花树在一周内经历了发芽、开花、凋零的全过程，而护士们对此毫无察觉。

更诡异的是她手腕上的伤口。某天她用偷来的手术刀在腕部划下"杀死时间"四个字，第二天却发现伤口完全愈合，只留下淡红色的痕迹，像是被时间舔舐过的疤痕。

这些异常现象让鹤子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也许时间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也许它更加狡猾，更加虚无。也许它根本...不存在？

但此刻，十七岁生日前的鹤子还无法接受这个可能性。她蜷缩在病床上，盯着墙壁上并不存在的时钟，牙齿深深嵌入自己的手腕——这是她最新发明的"吞噬时间"的方法。鲜血顺着苍白的手臂流下，鹤子却笑了。

"这次一定能吃掉你。"她对看不见的时间说。

窗外的樱花突然再次盛开。

傍晚鹤子把隔壁空床的被放到自己被的下面，又用藏在墙壁后的螺丝刀撬开窗户，躲开巡逻保安的视线悄悄从围墙下面的排水孔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