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白衬衫还挂在阳台,袖口上沾着她的颜料——钴蓝混着一点钛白,像雨后的天空。她说要帮我洗干净,我却固执地不让。现在想来,那是我对即将到来的失去,最早的预感。
我们的生活在三十平米的空间里交织。她的梳妆台上放着我的爽肤水,我的书架上塞着她的画册。她作画时,我会在旁边看书,偶尔抬头,能看见她鼻尖上沾着的颜料。那些夜晚,松节油和旧书的味道在空气里缠绵,勾勒出幸福的形状。
她比我大十岁。这十岁不是数字,是温度。她知道如何安抚我突如其来的焦虑,懂得在我熬夜时默默热一杯牛奶。我学会辨认她颜料短缺时的烦躁,总在她开口前递上新的钴蓝。我们共用一支牙膏,她的牙刷毛已经软塌,我的还硬挺。这些细小的差异,像生活本身的肌理。
转折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周二。
我们在旧货市场发现一张橡木桌。桌腿微跛,她说像所有真实的东西都带着缺陷。我们费力地把桌子搬回六楼,汗水混在一起。她笑着说我头发上沾着木屑,我抬手想拂去,她却先一步用指尖轻轻捻掉。
电话在此时响起。
她接起来,应了几声,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挂断后,她站在窗前久久不语,背影僵硬。
“是我弟弟。”她终于转身,声音干涩,“妈妈确诊了阿尔茨海默。她一直在问,我什么时候结婚。”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
“她知道你。”她的眼神像受惊的鸟,“但她理解不了。她只是反复说,女儿该有个家。”
那晚的粥热了又凉,最终被倒进水槽。她坐在画室里,对着空白的画布发呆。我站在门口,第一次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什么具体的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她开始赴约。每次出门前,都会在镜子前停留很久。有一天,她试穿一条红裙,转身问我:
“好看吗?”
“不像你。”我说。
“相亲要穿的。”她的声音很轻。
我们并肩站在镜前,她盛装如赴宴,我穿着她的旧T恤。镜中的我们,突然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分离是缓慢的剥落。先是她的画具,然后是常看的书,最后是衣柜里属于她的那一半空间。每次她都会留下些什么:一支用秃的画笔,几本折过页角的书,那件我总偷穿的她的毛衣。
最后一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去超市采购。但在生鲜区,她突然停下脚步。
“够了。”她说。
我们空手走回家。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忽然蹲下系鞋带,起来时眼角有未干的泪痕。
现在,阳台上只剩下那件染着颜料的白衬衫。衣架还保持着它最后的形状,在风里轻轻摇晃,仿佛她只是出门买颜料,很快就会回来。
直到某天,我在超市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踮脚去够高处的燕麦,另一个男人自然地伸手帮她取下。那一刻,我突然明白:
最深的遗憾,不是失去本身,而是生活继续,那些曾经共享的日常却无处安放。像永远多放的茶叶,像深夜无人作伴的画室,像阳台上那件再也等不到主人来收的白衬衫。
时间会抚平很多,却抚不平那些嵌入生活的细节。它们像她留在我衬衫上的颜料,永远保持着最初的形状和颜色,提醒着我:
有些爱,不是不够深,而是深不过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