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涌动
西安城的盛夏如同被架在炭火上炙烤的铁锅,柏油马路蒸腾着扭曲的热浪,连老城墙垛上的青苔都蜷缩起了边角。孙鸿煊和牛子同贴着一添楼后厨的朱漆廊柱,粗布短衫早已被汗水浸出深色云纹,指节在青砖墙上蹭出细碎的粉末。
鎏金匾额下,后厨的雕花槅扇半掩着,蒸腾的热气裹挟着鲍参翅肚的馥郁香气扑面而来。鸿煊眯起眼睛,透过槅扇缝隙望去,只见十八口明灶吐着丈高的火苗,身着雪色绸衫的大厨们手持纯银锅铲,在翡翠案板与珐琅调料罐间穿梭如蝶。三个月前这里还飘着家常臊子面的香气,如今却处处彰显着刘仁星改造后的奢靡——就连灶王爷神像都换上了镶金边的檀木底座。
"鸿煊,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牛子同喉结滚动,抹了把额角的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望着后厨中央悬挂的"天下第一厨"鎏金牌匾,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那把豁口菜刀的模样。
鸿煊的指节捏得发白,三个月前的记忆如毒蛇般缠住心脏:驿站外张城军靴碾过他手背的剧痛,刘玉蝶被拖拽上车时珍珠耳坠摔碎的脆响,还有刘仁星在茶楼包厢里阴鸷的冷笑。他摸到怀中那块带着体温的翡翠蝴蝶吊坠,那是刘玉蝶偷偷塞给他的定情信物,边角处还沾着她那日的泪痕。
"为了夺回一添楼,为了玉蝶......"鸿煊的声音低得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必须这么做。"
话音未落,后厨突然炸开一片喧哗。只见刘仁星身着玄色云锦长袍,金丝绣的云纹随着步伐在腰间翻涌,雪茄烟雾中隐约可见他食指上硕大的翡翠扳指。张城穿着笔挺的美式军装跟在半步之后,枪套上的黄铜扣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刘老板这手笔,当真是'一添楼'变'金銮殿'了!"商会马会长谄媚的笑声震得梁上的彩绘蝙蝠都微微颤动。
刘仁星捻着山羊胡,目光扫过后厨角落。鸿煊和牛子同慌忙缩入阴影,却见张城突然抬手:"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户县来的叫花子吗?"他故意将"户县"二字咬得极重,皮鞋尖碾过青砖,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鸿煊缓缓直起腰,露出袖口下结痂的鞭痕:"张副官说笑了,只是想来瞻仰省城名厨的风采。"
"风采?"张城嗤笑一声,伸手勾住鸿煊衣领,古龙水混着雪茄的气味扑面而来,"就凭你们这双端泔水桶的手,也配看一眼?"他突然发力,鸿煊后背重重撞在雕花木柱上,檀木裂纹如蛛网般蔓延。
牛子同暴喝一声冲上前,却被鸿煊伸手拦住。他看见张城腰间新换的象牙柄手枪,想起刘玉蝶说过这是日本人送的"见面礼"。
刘仁星慢条斯理地弹了弹烟灰:"张公子何必与蝼蚁计较。"他的目光像冰锥般扫过两人,"一添楼门槛高,二位若没事,就请吧。"
待那一行人远去,鸿煊弯腰捡起地上的翡翠吊坠,冰凉的玉石贴着掌心的伤口。他望着鎏金牌匾上摇曳的烛影,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灶火如人心,不可失了方寸"。此刻,他却觉得胸腔里的火已经烧穿了所有方寸。
与此同时,绣楼深处,刘玉蝶正对着菱花镜发呆。珍珠流苏垂在鬓边,映得她脸色比雪纺旗袍还要苍白。自从被关在这绣楼,她每日只能透过雕花窗棂,数着屋檐下的铜铃摇晃。丫鬟送来的杏仁茶早已凉透,倒映着她眼下青黑的阴影。
"小姐,老爷叫您去前厅。"
刘玉蝶起身时,绣鞋踩到前日偷偷藏起的槐花干。那是鸿煊在户县最后一次约会时,别在她发间的。她攥着裙摆走向前厅,听见父亲与张城的对话像毒蛇吐信般传来:"下月初三,就把婚事办了。"
"我不同意!"话出口才惊觉自己失仪。刘玉蝶望着父亲骤然阴沉的脸,想起小时候打翻燕窝粥,父亲也是这样将银勺狠狠摔在地上。
刘仁星的雪茄在波斯地毯上烫出焦痕:"婚姻大事岂容你胡闹?张家手握军权,这桩婚事......"
"可我不爱他!"刘玉蝶的声音在颤抖,指甲掐进掌心,"我......"
"爱?"刘仁星冷笑打断,翡翠扳指敲得桌面咚咚作响,"在这乱世,情爱值几个钱?你若再敢任性......"他的目光扫过墙上的猎枪,"小心那两个厨子的性命。"
待父亲和张城离开,刘玉蝶瘫坐在太师椅上。月光透过窗棂,在她手背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她忽然想起鸿煊说过"要把一添楼的招牌重新挂起来",想起他切菜时专注的眉眼。指尖抚过衣襟内袋里的密信,那是今早偷偷塞进胭脂盒的——"今夜子时,城西破庙见"。